不孤剑发出了一丝悠扬的清啸,像是在雀跃着什么。
眼看着自己的手背就要隔空触到少年的手指,风吟忽地有一些抗拒。
她收回了手。
人类是一种十分可怕的生物,除非是出于作为一名神官的职责所需,否则还是少沾上为妙。
方才的乌云散尽,明亮的阳光照在少年额前乌发间的细碎绒毛上,看起来亮晶晶的。
他是个意气风发的人,可以恣意地去走属于他的路。
风吟注视着他。
她有一丝好奇,如果自己不是神族,而是一个人族,会是什么样子。
她作为海上星辉的二十年岁月过于漫长了,她在以往总是轻盈又漫无目的的,以至于现在渐渐领会了属于自己的使命,以神识的形态外出,甚至会觉得这一身半虚半实的轮廓有些沉重。
她为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恣意青葱岁月默哀了一秒,然后散去了游荡在外的神识,回到了卯月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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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月楼还是一如既往地神秘、庄严和沉闷。
在前二十年作为一团光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飘摇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神官们,一旦到了岸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肉身,就会悦纳降临在她们身上的使命,一生几乎不离开千胤城,甚至连卯月楼的大门也很少出。
每一个神官,都像是种在千胤城的一棵树。
年轮渐增,然后落叶归根。
上一任神官辛唯与之前的神官不同,她酷爱游历,时常抛下千胤城的子民们,自己悄悄去远方探索。
她在任时,卯月楼内布下了各种机关和傀儡人,用于防备趁虚而入的外敌。
风吟缓步到水晶棺前,静静凝望着棺中那个将会属于自己的躯壳。
在她看来,这副面容和身段都是乏味的,没有多少鲜活到足以留下记忆点的内容,只是恰巧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她将神识附在那副躯体上。
从这个角度,倘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上方那幅蔓延了几乎整个天花板的古老图腾,它是卯月楼所有能源的核心,能够吸取来自大海和日月星辰的能量,供给于楼内长明灯和各种机关阵法的运转,维持着对卯月神的信仰在另一种意义上不灭。
风吟知道,在这日的风浪过后,城内运送赤精石的商队就要逐渐起航了。
魔族的大部队已经潜伏在了三个东、南、西方的三个城门之外,只待新任神官一出世,护城屏障消散,他们就会迅速侵入这座城池。
赤精石是千胤城的特产,也是魔族的天敌之一,用它制成的武器可以干扰到魔族体内的力量运转,所以通常会被各种大小玄门争相购买,即使一时用不上,也要囤着,以备不时之需。
红尘十二国的人族有多痛恨魔族,玄门的修者们抢购赤精石的热情就有多疯狂。
如果不是千胤城的矿藏也不算太多,这里的百姓们恨不能把大地挖穿,哪怕从地上挖到海里,或者从海底挖到对岸的国家,也要流着血汗把这个钱挣了,顺便让各国大小玄门都能有向残暴的魔族们反击的能力。
魔族苦赤精石久矣。
他们祖上原本已经能够进犯红尘十二国,甚至马上能滋滋润润地当上其中一国的国主,结果被赤精石制成的各种法器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龟缩回夜茫山,过上自己清苦的小日子。
魔族有时会觊觎能够靠着源核之心源源不断获取力量的古魔一族,也曾几度攻打九幽宫,结果实力不济,又铩羽而归。
较之古魔一族,人族稍微要好欺负一些。
于是魔族把毁掉千胤城内的赤精石和矿源视为一个突破口,只是千胤城世代守卯月神和其神官的守护,魔族往往无计可施。
他们就这样等了一代又一代,直到卯月楼的神官中终于出了一个情种,竟然一反常态地和一个古魔族人谈情说爱,不仅没让那个古魔族人杀了用来破除血限,还让下一代神官混上了古魔族的骨血。
暗中虎视眈眈的魔族,嗅到了属于他们的机遇。
只要在新神官破除古魔血脉的压制之前,率先攻上千胤城,再拿几个百姓为饵,胁迫那位天生孤高淡泊,又心怀天下的神官走出卯月楼,让她的血肉之躯失去卯月楼的庇护,一切就尽在魔族的掌控之中了。
另一边,风吟早就见识过一次魔族的手段,自然知道他们的打算。
她在心里也反复思量过所有可能行得通的对策。
卯月楼里的机关阵法虽然可以支撑一阵子,但最多不过三五日,所以只能起到辅助作用。
那么,会有人能帮她吗?
风吟首先想到的是在海边逆风斩浪,又与海蛟一族的年轻权贵结下契约的那个玄衣少年。
水晶棺里的残余神力已经格外稀薄,她的神识虚弱得无法离开卯月楼一步,因此无法确认少年是否还在城内。
按理说,他这次只是为了寻找海蛟而来,不会逗留太久。
就上次在瞬念术中的结局看来,卯月楼升出海面,风吟出世的时候,他应该早就离开了千胤城。
那么其他人呢?
风吟记得,诀夜尚未结束时,凌子殊就会孤身一人来到星霓海边。
他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师,来千胤城是为了绘制《月升楼出神官现世图》。
他的目的地是卯月楼,但他的方向感很不妥,一开始竟然走到了海岸的最边缘,来来回回地迷了几次路,一日后才来到楼的外面。
他在魔族的攻势间隙艰难地找到了卯月楼的真正入口,又花了两日,才能和身处正殿中的风吟迎面碰上。
凌子殊的修为一般,但不出意外的话,他能帮她。
他初次现身时身上有两把佩剑,一把是他自己的,另一把,顺路要带去星霓海彼岸,交还给从长晏宫游历到某个仙山之上的得道之人。
在瞬念术中的那个世界里,凌子殊就是靠着第二把佩剑,掩护神官风吟拦下了魔族的中间几次进攻。
千胤城受困后,魔族单方面封锁了消息,直到凌子殊星夜逃出城,城中的消息也因此走漏后,长晏宫的仙人和凡修们才会在数日后闻讯赶来。
但这一次,凌子殊出不了城了。
他会死在风吟手里。
他是最早出现在卯月楼里的人,也是离风吟手边最近的那把钥匙,能够解开古魔血脉对她体内力量的压制。
凌子殊,不是什么好人。
用完之后,再杀了也无妨。
他有胆子刺她一剑,她便还他一剑。
魔族将自己的罪孽安在她身上,她便将自己的杀戮伪装成魔族的恶行。
杀一人,救一城。
和世人所想的不一样,神的后人并非总是温和慈悲之辈。
尘世之中有不少守护者,是要踩着他人的骸骨,走向前路的。
只要能兑现她作为一位神官对卯月神的承诺,她可以像魔族,像那些纵火烧死她的百姓一样,成为披着人皮的野兽。
风吟在卯月楼中谋划了两日,在她的盘算里,所有能利用上的工具都能发挥作用,帮她尽可能把战线拉长,这样她才能掌控好绞杀所有入侵者的时机。
晨昏更替,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楼内的卯月神画像轻轻地发出了一点光亮。
画像上的女子只留下一个背影,显得静谧且沉默。
女子的怀里抱着一只幼兽,此兽名为拜月兽,狐首兔身,通体洁白如玉。
画面上最明亮的是那一轮圆月。
相传,卯月神起初也只是一只小小的拜月兽,生来就在星霓海边修行。
她时常用歌声引导过往的船队避开危险,经历了万年,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千胤城的守护神。
卯月神的身躯承受不了过于强大的神力,于是她毁灭了自己的肉身,将她的力量散落在星霓海的深处。
此后,千胤城时不时地会经历诀夜,每过诀夜,就会有一抹星辉随着卯月楼从海面升起,神官会登上楼顶,在万民的祈盼下打开最高处的观世窗,以示对窗外这大千世界的敬意。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风吟的神识在迷宫碑林前停下步子。
她再不能向前了。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的神识收了回去,千旋百转间,她看见卯月楼内的物件都释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华。
楼身“嘎吱嘎吱”地发出了拔节而起的声响,上方的八扇小窗越过了平静的海面,笼罩在了这夜的最后一抹月光之中。
她听见少许海水顺着卯月楼的屋顶和外墙流落,重新回到星霓海中。
远处,人们趁着太阳尚未升起,穿着御寒的厚衣裳,在露沉雾重的破晓,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岸边。
他们双膝跪地,向着浩渺的海水顶礼膜拜,口中吟诵着已经传唱了一代又一代的祷歌。
千胤城将在真正意义上醒来。
门扉外的风铃摇了几下,发出清晰的脆响。
门内安放了不到一月的水晶棺的轮廓逐渐消融,平躺在其内的白衣女子吸入了她在尘世间的第一口空气,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从浮动着澄蓝色符文的浅台之上走了下来。
风吟不太习惯这一身血肉的钝重,她的体内已经没有一点神力了。
她就像乍出笼子的困兽一般,在卯月楼内来回地踱步,然后平复了一下心情,坐在了一方炮台后面。
这个炮台的射程可以覆盖到千胤城外,用来针对还没冲进屏障内的魔族们,是上上之选。
风吟把操纵室内的座椅调整到最舒服的角度,准备开始长达三日的持久作战。
与此同时,正殿外的风铃又响了几声。
风吟面色微变。
难道是凌子殊抵达卯月楼的日子提前了?
她循声望去,果然看见风铃之下,有一个颀长的人影。
他着一身玄衣,手里握着那把吹毫立断的不孤剑,正大步地向着风吟走来。
是他?
他竟然还在千胤城内?
风吟感觉自己的呼吸短暂地凝滞了一下,脱口而出:“是你啊。”
见到少年时,她发现,自己提前构思好的所谓计划,已经偏离了本来的样子。
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充斥着她的内心。
她原本就不喜欢提前计划的,她也是没有办法。
“是我。你在等谁?”少年目若深潭,薄唇轻启,唤出了她从未诉诸他人的名姓,“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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