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骞,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回来见你。很抱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要告知你这个,我已经隐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秘密。
我不是许义。
那我是谁呢?我无姓无名,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来,也许就要孤身一人走。只是很可惜,借许义这个壳子过了这么久,久到我竟然从未想过要给自己起个名字。
……
“都给我打起精神!小心你们的脑袋!”郑大头挥舞着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马奴,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小子,干活都干不利索!许府给你银子是让你这般糊弄的吗!”
郑大头是许府表亲的哥哥,在许府当差,因着这一重身份作威作福,俨然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主人,没人敢忤逆反驳。
马奴只是个养马的,但许剑淳突然把府中马匹全卖了,马奴自然没事做了,于是便被分到郑大头手下,在许剑淳的书房前做些扫洒工作。
有道是,新来的下人总归是好欺负的,他融不进去固有的圈子,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什么错事黑锅都得他来背,小马奴现在正是这待遇。
“主人的那盏茶杯是谁打碎的!说!”郑大头啪一声又抽了一下马奴,鞭子发出巨大声响,活像是把这小马奴当成了敲锤鸣冤的案板,他扫视一圈底下的下人,威胁道:“还不说是吧!”
马奴被抽了一道深深的鞭痕,但他不敢出声,只能把痛呼咽回肚子里,眼底泪花闪烁。
下人们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指向了被抽得浑身颤抖的小马奴。
小马奴年纪很小,先前的两鞭子抽破了他单薄的衣裳,在他瘦弱的身体上留下红肿的鞭痕。他一双圆圆的眼睛正错愕地睁大了,不知是气得颤抖还是疼得颤抖,有些结舌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郑大头不管青红皂白,又是两鞭子抽过去,直直地抽在小马奴的膝盖上,马奴膝盖一软,哐一下就跪了下来。
“还敢狡辩!别人都说是你做的,还能说谎吗!”郑大头因这套茶杯被许剑淳批了个没脸,此时正愁火没处消,见到小马奴恐惧颤抖的身体,突然来了兴趣。
他狠狠地踩上小马奴细弱的手,用力碾了碾,直到听到人痛苦失态的叫喊求饶,才大发慈悲地挪开了鞋。郑大头捏着马奴的下巴,又是用手狠狠抽了人几巴掌,用尽全身力气,直到人脸颊肿得看不出形状,口鼻渗血,才冷哼一声放过他。
“看到了吧,这就是做不好事的下场!”
下人目视着马奴的惨状,脸色俱是苍白惶恐,却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不是我。
马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被凌虐得狠了,最开始还能发出几声哭喊,为自己申冤,后来实在太疼了,仿佛千刀万剐般,他从未感受到那样的痛苦,一瞬间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许义正靠在窗边,亲眼见证了这一场闹剧。有谁知道那套茶杯其实是他打碎的呢?但只要他随意恐吓郑大头几句,那人竟就给自己奉上这样一出完美的剧目。
许义饶有兴趣地看着死尸一般趴在地上的马奴,小孩涕泗横流,满脸都是口水鲜血,脸颊肿得压迫视线,一双眼几乎看不清。
哀哀哭了好一会,马奴被人催着去干活,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又因为实在看不清路,一头栽倒,脑袋撞上地面,发出砰得声音,像是要拉开马奴悲惨生活的帷幕。
这一出杀鸡儆猴之后,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小马奴是个人尽可欺的软柿子。这群在许府工作的下人们,平日里总会被主人家挨打挨骂,原也是默默忍了便罢了,可见这马奴唯唯诺诺,无人可依,自然是要同郑大头一样把火全部发在马奴身上了。
马奴是那个游离在群体外,不被任何人接受的“外人”。他没有父母,唯一亲近的养马的师父也被发卖了,在诺大的许府,他是最底层的存在。
“喂,去帮我把地扫了。”、“去帮我把主人的药煎了。”、“今天你去守夜。”、“你的工钱呢,全部给我。”……诸如此类的,所有人的事务都是马奴的事务,所有人的失误都是马奴的失误。
最开始小马奴还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够勤快,做得够好,也许大家就会接纳他了。可是不是的,做得好了,奖励不是他的;做得坏了,惩罚却是他的。
下人心情好的时候,每天就会泼湿他的被子,笑嘻嘻地看着他拥着潮湿寒冷的被子入眠。要是心情不好了,动辄打骂扇耳光,更甚者还会克扣他的吃食,逼迫他去吃猪食。
“我瞧着你不也就是个猪猡吗,吃猪食怎么了?”下人轻飘飘地拍着他的脸颊,马奴脸上泛着高热的红晕,他已经好几天睡不好觉吃不了饭,每日被各种手段折磨着,快要失去人形了。
“不……不要这么对我……”马奴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他乞求着,幻想对方能放过自己。
下人却抓住他的头发,将轻飘飘的马奴提起,又狠狠地按在猪食里。
“吃啊?!不是想吃饭吗!给我吃啊!!!”
猪食呛入他的鼻腔食道,窒息感随之而来。马奴两眼发黑,他脑袋昏沉,浑身痛得麻木,那一瞬间,他想就这么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不用遭受非人的折磨,只要死了……
马奴闭上眼睛,彻底停止了挣扎。
下人见马奴不动了,嗤笑一声,又拽着头发把他提起来:“装什么呢!”
下人猛地一瞧,却见马奴脸色发青双目紧闭四肢僵硬,他预感大事不妙,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一片寂静。
“死、死了……”下人吓得抓不住马奴,小孩的身体砸向地面发出脆响,他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眼里是惊慌失措,嘴里不停重复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不是,不是的!是他自己死了,是他自己死了!不关我的事!!”下人声音尖锐,沉浸在失手杀人的恐惧中,他跌坐在马奴旁边,视线对上那张铁青的脸,顿时惊叫起来,吓得屁滚尿流,手忙脚乱爬走了。
“不是我!不是我!!”
许义坐在墙头,看见一天比一天凄惨,一天比一天虚弱的马奴,笑得直不起腰,他一边鼓掌一边大笑道:“真是太好玩了!”
“但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许义跳下墙头,一把抓起昏迷的马奴,用力拍了拍他的背,直到把鼻腔的猪食都拍出来,他才收手。
许义捏着昏迷的马奴,啧啧道:“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一个孤苦无依的身世,正适合做我的玩具。”
说着他捞起马奴,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小院。
招呼着婢女们找医师来给马奴看看,许义还没坐下喝口热茶,郑大头就来找他了,说许剑淳找他有事。
许义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眼中的光顷刻就散了,冷漠回了知道了,没再管马奴死活,去了许剑淳的书房。
许义刚推开门,一方墨砚就狠狠砸上了脑门,许剑淳丝毫没有收手,许义的脑门鲜血直流。
鲜血流进眼眶,许义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麻木地合上门,像往常一样跪在书桌前。
“师傅说你最近没有一点长进!”许剑淳发怒,书桌被他拍得哗哗作响,他怒不可遏,指着许义吼道:“我给你提供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你提供最好的习武老师,不是让你混日子的!”
许剑淳气得来回踱步:“你以为我们家还鼎钟鸣食吗?!你要是还学不会断雁刀,一家死期就在眼前了!”
这些话许义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听了,幼年时还会发奋,如今只觉得耳朵起茧,实在是无聊。
见许义一副冷淡漠然的表情,许剑淳气得心脏抽痛,他又举起镇纸,想往许义那脑门上砸,最终还是仅存的理性制止了他。这要是砸下去,许义脑门真得开瓢了。
“你给我滚去祠堂好好反省!”
许义二话不说,起身推门一气呵成,轻车熟路前往祠堂,行动力拉满,面对一祠堂祖宗,他神情麻木,又直直地跪下。
几根燃尽的香竖在眼前,许义双眼无神,像是在看那几根香,又像是在看别的东西,他百无聊赖地想,其实他和马奴没有区别。
马奴没能如愿死去。
很多年后,他每每回忆起今天,都恨不得就这么死了,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痛了,死了就不会被人欺凌了。
马奴先是嗅到一阵药香,他缓缓睁开眼,就见一个面庞清秀的女孩正端着药碗给他喂药。
马奴被欺负惯了,本能害怕那又是什么作贱人的东西,他连忙向后退去,手摸到被褥,竟不是湿冷的。
马奴这才后知后觉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算不上华丽,但也是温馨柔软,此时正被药香笼罩着,更透出质朴。
“你醒了。”那女孩放下药碗,“我叫小铃,少爷吩咐我们照顾你。”
马奴脑子里一片浆糊,此前他从未体验过这么软这么暖和的床榻,也没有拥有过一间温暖的房间,美梦来得这样突然,他有些呆傻,不可置信般掐了一下自己。
好疼,不是梦。
马奴疼醒,强迫自己从美梦中醒来,他害怕这又是折磨他的手段,或许要不了一会,就会有人大喊着“小马奴在偷人”来把他抓走。
于是他谨慎地问道:“少爷为什么要你们照顾我?”
小铃摇摇头,把药碗递给马奴:“主人家的事,我们做下人的怎么知道。既然你醒了,就自己把这药喝了吧。”
见马奴接过碗,小铃兔子一般窜远了,捏着鼻子道:“你好臭!”
许义猛地抖了一下,他知道,一旦别人说了这种话,下一秒他就要被打了。
许义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他微微掀起眼帘,看见小铃正提着一桶又一桶热水,将它们倒入木桶中。
女孩额头浮现汗珠,小铃把最后一桶水倒完,长舒一口气:“喝完记得洗个澡。”说着,她转身出了房间。
马奴从未有过这样惊奇的体验。此前的人生,在师父离开后,他经历的只有人性之恶,每个人都厌恶他、欺辱他,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他曾以为这就是他的命,下人就是这样一种不讲理的丑陋物种。这么久来,第一份温暖竟然还是一个下人给他的。
虽然只是一碗药,一份洗澡水。
马奴的眼泪滚落,他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声。眼泪颗颗坠落到药碗中,他哽咽地一口喝掉,心脏痛得发紧。
好苦啊好苦啊,原来这么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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