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朝最是艰难,天还未亮,大臣们便候在了大殿上。
若说谢广是个暴君,重刑重税,可他偏偏不止一次修正吏法,善待老幼,家中无壮丁者可年年免赋,若说他是个昏君,可他又不近女色,后宫的妃嫔甚至都不如朝臣的家眷多,且自从政以来,除重大祭祀或狩猎,几乎日日早朝,甚是勤勉。
可他这近十年来,却不顾百姓休养,不断开疆拓土,打尽了□□的男丁,致使田地罢耕,商贾萧条,民不聊生。
“天冷露重,不知各位爱卿早膳用的可好?”谢广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一脸懒散的问道。
“禀陛下,臣等皆已用过早膳。”殿中群臣皆答道。
“朕怎么听说有些臣子嫌弃御膳房的早膳简陋,宁可饿到晌午,也不愿食一口热粥。”谢广的眸光扫向众臣,落在叶丞相身上的时候稍停了片刻。
叶垂青是朝中老相,自上任齐相谋逆被谢广诛了九族之后,朝中再无劲敌,只留他叶氏一家独大,他的妹妹丽妃深得圣宠,是二皇子的生母,而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蓟州知州严良的亲姐夫,这些年蓟州水利的修缮也正是叶相在负责。
皇帝停留片刻的目光将叶丞相看的有些手抖,而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圆说,就被谢广再次敲打:“是大殿的炉火不旺,还是叶相忘记添衣,怎的冻的打起了哆嗦?来人,给叶相拿些白粥来暖暖身子。”
管事的太监端来两碗热粥,那叶丞相知道陛下话中有话的指向自己,便也顾不上礼数,将那两碗热粥当着众臣的面喝了下去。
“这两碗白粥,你觉得哪一碗更香一些?”谢广的手肘撑在龙椅上,饶有兴致的看向他。
“回陛下,青瓷碗的更香一些。”叶丞相不知陛下为何发难,只得如实相告。
“那你可知这青瓷碗里白粥的出处?”谢广的眉宇间多了些耐人寻味。
“臣不知。”
“梁大人,你来说吧。”
梁大人是户部尚书,这些年为了蓟州的水利修缮没少花银子,可这蓟州的河坝一修就是三年,那工程就像个无底洞,任他户部拨多少银两,就是填不满这个窟窿。
“是,陛下,”一旁的梁大人向陛下一揖,转身朝叶相道:“叶大人有所不知,这黄瓷碗中的白粥乃是出自御膳房,而这青瓷碗中的白粥却是老夫花了十文钱,从叶府门前的乞丐手里买到的。”
朝中一片哗然。
谢广眯松着双眼,假意玩笑道:“没想到朕日日食的饭食竟连叶府门前的乞丐都不如,叶相日日拿如此上等的白粥去打发乞丐,不愧是上京百姓口中的大善人。”
叶相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大清早就被梁大人打了一闷棍,他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定是有人诬陷老臣!老臣府门前的那帮乞丐成天围着京城打圈儿,臣哪里知道他们碗中的饭食出自何处。再说了,梁府与我叶府相差不过二里,那上好的白米粥出自梁府也未可知啊。”
一旁的梁大人不急不慢的辩驳道:“叶相的意思是说,那乞丐去我梁府讨了饭食,抱着碗跑出二里地,去你叶府的屋檐下吃,你那叶府是专门给乞丐用膳的地方不成?”
殿中开始议论纷纷,毕竟叶府门前乞丐多是京城不争的事实。
“够了,”谢广喝道,“卫大人,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叶相一听是工部的卫言便放了心,毕竟这卫言拿了他不少好处,此番定是出面帮他圆场的。
卫言先是撇了一眼梁大人,然后唯唯诺诺的低头道:“叶大人这几年为了朝廷殚精竭虑,时常处理政务到深夜,落下了胃病,所以才偶尔用不得早膳,”叶垂青刚要点头附和,只听卫言接着说道:“既然梁大人今日对叶大人此事颇有微词,竟还买通了叶府门前的乞丐来针对叶大人,无论陛下心中有何疑虑,都要彻查叶大人府中这些年的财务出纳,还叶大人一个清白啊。”
叶相猛的看向卫言,眼神由疑惑变成阴狠,谁知那卫言却一直俯首低头,丝毫不敢回应他的眸光。
果然这日日挂在嘴皮子上的忠心能用银子买到,亦能用银子毁去,就在前几日,梁大人花了些心思拿到了叶相收买卫言的证据,以此为要挟,要卫言在今日早朝助他,卫言这才不得不低头。
而群臣的这些小心思,谢广早已心知肚明,他借梁大人之手敲打叶相,就是为了蓟州的水利能顺利竣工,否则北边水患连年,难民都讨饭讨到京城来了,更何况,谢广不舍得他国库里白花花的银子,都贴给了蓟州水利,再省就要从军费里省了,如此,他还如何安心开疆拓土。
“腊月里地上寒,都起身,”谢广见火候到了便摆了摆手,“梁大人,朕以为,叶大人这些年为朝廷收缴民税修缮水利,功不可没,吃些好的也是应该,就莫要小题大做了,我们还是商讨一下蓟州水患之事吧。”
梁启山见谢广点了题,立马道:“回陛下,蓟州水患之事一直是叶大人在负责,听说一个大坝修了三年还未竣工,这京河地貌平平,没什么天险之处,此工程为何如此艰难呢?”
叶相心中了然,原来今日君臣二人是要动他水利的心思,想到这蓟州水利给他敛了不少财,自然不能让户部断了他的财路,于是面不改色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京河北通秦蓟关,南下便是京城,地处要塞,虽地势平平,却被一座大山所绕,此山便是青崖山,若想以最少的财力修筑堤坝,需借助此山的天险,依山而建,便可节省一半的银子,因此,施工艰难,估计还需两年便可完工。”
梁启山乘胜追击:“国库的银子重要还是百姓的生命重要?一个大坝足足要修五年,这京城以北的州县连年水灾,朝廷同样要花大把的银子赈灾,如今,这难民都快迁到京城了,叶大人,这账可不能这么算啊。”
朝臣中多数都知道叶相靠修坝筑堤大肆敛财,却从没有人敢谏言,如今户部梁大人堵上了身家性命与那叶相撕破了脸,竟还是无人敢附和。
那梁大人接着道:“陛下,那修坝的苦力大都是水患后的难民,辛苦一日才得十个铜板,可叶大人每年要从朝廷支走三百万两白银用于修坝的人力开支,这其中是否有些许出入呢。”
“陛下,切不可相信梁启山的一面之词,蓟州修坝一事是老臣失察,若真有贪腐之事,臣必定将其揪出,严加惩戒!”叶相当着朝臣的面,将贪腐之事与自己撇的一干二净,而龙椅上的谢广却半眯着眼,一副要打盹的架势。
梁大人知道谢广其实听到了心里,于是添油加醋道:“那蓟州修坝的苦力对朝廷怨言四起,曾屡次暴乱,就在七日前,竟失手将陛下遣去蓟州的监察都督给失手打死了,本以为叶大人会如实上禀朝廷,等了七八日却无音讯,老臣前日派人去问,此案竟已结案,叶大人办事还真是利索。”
提起此事,那叶相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他那胆小的妹夫,怕朝廷深究,早早地处理了尸体,却没成想,反而打草惊蛇。
于是叶相此刻只得一口咬定此事与自己无关,遂指着梁大人大声道:“梁启山,那都督死于暴乱,是百姓有目共睹的事实,人证物证皆已交由大理寺,你言过其实夸大厥词,是何居心!”
梁大人见时机已到,朝谢广举荐道:“陛下,叶大人为六部之事日理万机,修坝之事多有失察也是情理之中,臣举荐一人,可帮叶大人分忧。”
“说。”谢广换了只手揉着太阳穴,垂眸静听。
“此人算是陛下的一位故人,那就是当年的抚远将军秦桑。”话落,整个朝堂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当年的抚远将军秦桑是谢广的死穴,谢广待他如子,他却为了一个罪臣之女与谢广反目,屡次三番违抗圣令。
谢广宁愿相信在典狱司中被钢索贯穿锁骨的臣服,也不愿相信秦桑这么多年马踏敌营铁血肝胆的忠心。
而秦桑在刑狱的这三年,谢广每每对朝臣提起,都装作一脸痛楚,而只有谢广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过是演给朝臣们看,至于留着秦桑的命,纯粹是因为还需要这头狼,去帮他攻城略地。
要让这头狼重新出山,就需要一个契机,而蓟州水利就是这个契机。
梁大人说罢不忘用余光瞧了一眼叶相,“此人被关在刑狱思过多年,想必早已悔过,如今若是陛下不计前嫌重新启用,此人定会感念天恩誓忠朝廷,再说秦蓟关当年就是他秦桑苦战七日守下来的,那里的百姓对秦桑的执念颇深,若是有他协助治理,那大坝竣工便指日可待。”
“朕也是好久没有见见这位故人了。”谢广终于抬眸,“宣。”
典狱司的屋瓦上初雪还未化,又覆了一层鹅毛,似乎永远不会消融。
刑部门前大街上从昨日就清退了百姓,道路两旁跪了京城二品以下全部武将,绵延至数里。
刑部侍郎亲自托着一品武将的官服,垂首低眸,“请将军更衣。”
秦桑扫了一眼那玄底金丝的麒麟补服,眼底升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嘲意,这身官袍之上,早已看不见马背上摇着旌旗的少年将军,所剩的不过是一场长达十年之久的梦魇。
“不必,就穿着这身囚服入朝,最合适不过。”秦桑眯着双眼,似乎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日光,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副将问道:“我让你寻的轮椅呢?”
“在门口候着了。”说罢一行人朝着刑部的大门走去。
沉重的铁门一道道开合,凛冽的寒风从囚服的领口灌进来,刺痛了双肩上翻涌的血肉,秦桑的脚步却沉稳有力,这些年在牢中,他得以静心参悟,内力不降反增,丝毫不觉得这寒风有多么刺骨。
虽然他可以行走,但想到再次陷入那诡谲云涌的朝堂,便觉得的确需要一把轮椅来装装样子,若是被那些朝臣发现,昔日的活阎王走起路来仍是步步生风,当年落井下石的那帮奸佞们岂不是要吓死在今日的朝堂上。
“走慢些,让他们多等一会儿,我要多看看这外头的天。”秦桑抬头,漫天的雪花从灰色的空中飘落,落在他囚服外的大氅上。
这一次,再入人间,不为君生,不为臣死,只为青崖山下的那个姑娘,平乱世,斩奸佞。
他坐在轮椅上,身后的副将推着他,伴着这漫天的飞雪,再次踏入宫墙之中,秦桑低声问道身后人:“她还活着?”
“禀将军,不仅活着,还将蓟州搅了个天翻地覆。”
青年将军静静闭上眼,嘴角升起一抹温情。
这条路,走了良久。
大殿上的文臣皆被一身血污的秦桑给惊慑到,他们此生除了风花雪月便是随波逐流,面对暴君当政,少有风骨之人,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为何不着官服来见朕?”谢广破天荒的从龙椅上踱步下来,语气中虽带了一丝责备,脚步却快速且迫不及待,如今的秦桑褪去了一份少年气,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却也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秦桑面对发难,面色异常平静,“陛下对臣这些年的良苦,臣在地牢,夜夜思忖,时时反省,牢记心中,不曾有片刻懈怠,如今重见天日,这身麒麟祥纹的补袍是何等尊贵,自然要洗去这一身血污才配穿戴。”
秦桑心中冷笑,他着一身血污入朝,就是为了昭告这些愚忠的臣子,他们的君王是何等的暴虐无情鸟尽弓藏。
“陛下,虽然不合时宜,但老臣要多一句嘴,秦将军乃国之将才,若只是用来协助老臣修坝,区区工部实在大材小用。”叶相按耐不住,先发制人向谢广谏言道。
“那叶相有何想法?”谢广的目光仍停留在秦桑的身上,多年未见,天牢的酷刑竟然没有夺去这青年眸子里的光芒,反而让他蜕变的更加凌厉。
没等叶相开口,秦桑却含笑而答:“陛下不如问问我,愿不愿意北上蓟州,助工部修缮水利。”
秦桑的眸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谢广,他双目如水,温润而语,不自傲也不过卑,熟悉又陌生。
“哦?那爱卿作何想法?”谢广显然也没将叶相的话放在心上,自秦桑踏上大殿,所有臣子都被他的锋芒所盖。
“地牢的三年,臣有怨怼。”秦桑语气平静,殿中朝臣却替他倒吸一口冷气,群臣垂首,生怕自己的眸光撞上帝王之怒。
谢广性子阴晴不定,敢在群臣面前如此直白,不给谢广留一点面子,只怕也只有秦桑一人敢做的出来。
秦桑见谢广神情一僵,继而又道:“虽有怨怼,却也臣服,君令不分大小,也无关贵贱,修缮水利也是为百姓所谋,为天下苍生所愿,既无大小之分,又何来大材小用,将为民所及,皆为臣命所在,臣愿北上蓟州,为陛下为百姓分忧。”
秦桑这么多年心中早已了然,有了前车之鉴,谢广定不会再将兵权放给他,但如今,没了兵权对他秦桑来说,才能更好的将他的野心隐蔽。
“桑儿长大了,”谢广终于放下戒备,他等这一刻已久。
谢广当然知道秦桑天生心思缜密,善于谋略,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可秦桑错就错在堂堂护国将军,却太过受百姓拥护,将权胜过了皇权,可他又不舍得让他死,他要削去他的利爪和獠牙,利用这份百姓的敬畏,夯实自己的江山。
“你今日身着囚服上殿,朕给足了你面子,但你要记住,你是朕圈养的一只猎鹰,爪子虽利,但绳子却是攥在朕的手中,这三年就当是你年少心智未开的代价吧,从今往后,只要顺从朕,你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将军。”
“谢陛下。”秦桑还是坚持从轮椅上下来,给谢广行了臣子之礼。
这些年来,秦桑为谢广开疆拓土,被谢广允许带刀上殿,在群臣面前给足了他招摇的资本,而今日也是秦桑在群臣面前第一次给谢广行君臣叩首之礼,谢广心里自然是满意的。
“来人,将秦将军的官服呈上来,朕要为你亲自更衣。”
而秦桑却再三推辞,“陛下使不得!”毕竟帝为臣更衣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先例,秦桑嘴上拒绝,身子却没有后退。
“朕说使得就使得!”
秦桑于是默许的转身,背对着帝王,唇角的浅笑褪去,面朝着群臣的面容换上了一贯的肃杀,他身上染满血污的囚服被悉数褪去。
帝王亲自为他着上官袍,麒麟加身,此刻朝阳正盛,映着青年将军眼中的冷冽,烧起熊熊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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