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戟在画篓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
唐嘉玉从小厨房回来,吩咐丫鬟们摆桌布菜。她看到李昭戟站在案前,走过来道:“郎君,你在看什么,该吃饭了。”
李昭戟展开手中的神兽像,问:“这画上的东西,你从哪里看来的?”
唐嘉玉扫过画纸,心道终于来了。她面上端着笑,天真烂漫道:“前两年阿父为我请了一位教画的夫子,我和夫子学的。郎君,怎么了?”
枕春停在珠帘外福身:“娘子,饭摆好了。”
“好。你们出去吧。”唐嘉玉打发走丫鬟,轻拽着李昭戟的手,将他拉到饭桌前,“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这是用我独家秘方做的茶羹,你尝尝?”
唐嘉玉主动盛了羹汤,喂到李昭戟嘴前。李昭戟不爱吃甜食,但唐嘉玉期待地看着他,他只好勉为其难抿了一口。没想到入口后,味道出乎意料得清香。
唐嘉玉期待问:“怎么样?”
李昭戟淡淡点头:“尚可。”
唐嘉玉立即笑出来,眼睛弯成一双月牙:“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些都是小厨房的拿手好菜,要是哪里不合你口味,你和我说,我让他们再改进。”
唐嘉玉不断给李昭戟夹菜,生怕他饿着。李昭戟心想唐嘉玉脑子蠢钝,在吃喝玩乐上倒有些独到之处,包括她今日指点粮铺掌柜,也说得头头是道。若她投生在普通人家,未必不是兴家之福。
可惜,她是一个生于王朝式微、乱世将起的公主。
唐嘉玉只顾照顾李昭戟,自己都没吃几口,李昭戟差不多饱了,不动声色提起正题:“你知道你父亲为何强烈反对我们吗?”
唐嘉玉暗暗打起精神,她保持着笑意,睁大眼睛,懵懂摇头:“不知。不是他嫌贫爱富吗?”
李昭戟笑了笑:“是,但也不是。”
唐嘉玉不解:“郎君此话怎讲?”
“你当真要听?”李昭戟意味不明盯着她,“若我说出来,恐怕你就不会想嫁给我了。”
“我对郎君的心,海枯石烂,水滴石穿,至死不变。”唐嘉玉眼含秋波,道,“何况,我已经嫁给郎君了。便是郎君想甩开我,此生也不能了。”
两人对视,李昭戟眸光冷峻,而唐嘉玉笑容真挚,含情脉脉,仿佛面前是悬崖她也会无怨无悔跳下去。最终是李昭戟先撤开视线,说:“我的祖父,是山匪。”
唐嘉玉眸光怔了下,险些没维持住表情:“啊?”
他这是来哪一套?
“我的祖父,曾经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贩私盐、杀朝廷官差,种种杀头的事,他都做过。”李昭戟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唐嘉玉的表情,等待她露出厌恶、惧怕、反感等神色。唐嘉玉像是呆住了,突然沉着脸站起身,李昭戟心中嗤笑,果然,还是装不住了吧。
唐嘉玉快步跑向外间,李昭戟抿了口茶水,心道这种时候才想起跑,未免太蠢。
唐嘉玉当然不会跑,她推开窗户,借状深吸一口气。
李昭戟还是不相信她,看起来要从她的感情攻势里抽身,不愿意陪她演新婚夫妻的戏码了。
这可不行,她不能让他走。她预感到接下来是一场硬仗,唐嘉玉装作查看环境,调整好表情,用力关好门窗。
她噔噔噔跑回来,一把将李昭戟手中的茶盏夺走。
李昭戟意外,抬眸朝她看去。唐嘉玉肃着脸站在他面前,数落道:“这么隐秘的事情,你怎么不看看外面有没有人就直接说了?万一被人听到,跑去官府告密,你会被抓走的!”
李昭戟惊讶,挑眉道:“你不害怕?”
“你是我夫婿,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有何可怕。”唐嘉玉将茶盏放到旁边,靠着他坐下,关切问,“这是何故?”
李昭戟没想到她竟然还敢追问,他轻嗤一声,毫不掩饰对朝廷的反意:“能有为什么,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我祖父本来也只想当一个农民,但官盐价高,祖父不愿一年的收成白白被盐官抢走,便贩私盐以供家用。盐铁巡院征不到钱,便以缉私之名,闯入家宅,行抢劫之实。祖父忍无可忍,杀掉巡院官吏和士兵,跳墙而走,逃到山上躲避风头。刺史得知此事大怒,说祖父是土匪,上报盐铁使,派重兵来剿匪。祖父和朝廷官兵交手很多次,梁子越结越大,索性真做了土匪,再也不回头了。”
唐嘉玉美丽的眼睛波光粼粼,没有审判,只是认真听着,问:“后来呢?”
后来?
李昭戟想了想,冷声说:“无非是老一套,朝廷以招安诱之,自己人里出了叛徒,里应外合,偌大的寨子分崩离析,一夜间就没了。可惜投降的人也没得到高官厚禄,匪患剿除后,他们第一批被斩首示众,刺史高高兴兴拿着他们的人头去邀功了。”
李昭戟这些话说得半真半假,这确实是他祖父褚棣早年的经历,但他祖父也没有这么逆来顺受。朝廷用盐政敛财,贩私盐牟利巨大,褚棣带着村里青壮年与他一同贩私盐,家家相护,后来惹来了盐铁巡院,褚棣也想过塞钱息事宁人,但那些人胃口太大,是冲着侵吞他们全部家产来的,褚棣见不能善了,便杀了官吏,抢了朝廷的武器,带领手下占山为王,和官兵捉迷藏。
后来来围剿他们的军队越来越多,褚棣还是落败了,失败原因也确实是自己人叛变,妄图洗白身份,得一个官身。可笑的是妄想当官的叛徒被斩首示众,一个不留,而褚棣被云州防御使生擒,云州防御使惜才,免了褚棣的死罪,将他带去云州,收入麾下,褚棣摇身一变成了官兵。
褚棣加入云州军没几年,吴晔起义,云州军奉召南下平叛,褚棣因战功卓绝,甚至得了皇帝亲自赐名,从一个大逆不道的私盐匪寇,变成了救大齐于危亡的李武安。
如果那几个叛徒不背叛,一路跟着祖父,或许,现在他们已经得到了心心念念的高官厚禄,不世战功。
“啊?”唐嘉玉心疼,问,“那你祖父呢?”
李昭戟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道:“自然难逃一死。寨子破时,我的父亲被心腹带出来,逃到并州,认作自己的儿子落了户籍,要不然,我父亲也活不到长大。但心腹也是从犯之身,子孙不得入仕,不得做正经营生,后人只能落魄度日。”
李昭戟说完,紧盯着唐嘉玉道:“你父亲应该和你说过,周围女子没有人愿意嫁我,不是她们怕穷,而是她们知晓我家底细,知道我有土匪血脉,很可能在睡梦中杀了她们,或者走上祖辈老路,拖着她们全家被杀头。现在你知道了这些,后悔了吗?”
“都说了我不会后悔。”唐嘉玉突然逼近,李昭戟手臂紧绷,本能要攻击,却感受到一阵柔柔的触感落在他颈上。
唐嘉玉抱住他肩膀,侧脸落在他脖颈上,还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哄孩子那样安抚他:“这些年你被人排挤,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如果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李昭戟愣住,她在心疼他?李昭戟冷着脸拉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凉凉道:“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还是你愚蠢到不明白谋叛罪人,后代男子斩首,女子为奴?”
“我当然知道。”唐嘉玉被他扯开,委屈巴巴道,“我只是怕你伤心。”
如果唐嘉玉不知道面前之人的真实身份,无论她多爱这张俊脸都要和离了,什么男人值得她搭上全家?可是她偏偏知道,李昭戟的话真假掺半,就算全是真的又怎么样,即便褚棣曾经当过私盐贩子、山匪头子,但他现在是李武安,前云州防御使,现河东节度使的父亲。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多么简单的道理。李昭戟想用这种事吓退她,是绝不可能的。
李昭戟皱着眉,觉得女人不可理喻极了。唐嘉玉见他松动,放柔了嗓音,继续问:“所以,李是你本姓吗?”
李昭戟瞳孔微扩,显然,这个问题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世人恨他惧他,更有无数人想取他们家而代之,有谁关心过,李是否是他本来姓氏呢?
李昭戟又皱着眉盯了唐嘉玉一会,松开手,目光悠悠飘到了远处:“不是。原本的姓氏太久没人叫,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
毕竟天子赐名,冠以皇姓,多么荣耀。谁还会不长眼地提起他们家原本的草莽贱姓呢?
唐嘉玉忍着痛揉了揉肩膀,轻轻搭住李昭戟的手:“秉文,这些话不要告诉别人,等出了这道门,我也再不会提起。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你是什么人,你祖上是什么人,都不重要。”
李昭戟说这些话也存了试探唐嘉玉对朝廷态度的心思,但唐嘉玉满脑子情情爱爱,不担心自己安危,反而担心他。李昭戟凤眸冷冷盯着她,忽然掐住她的后颈,将她拉近:“我可是山匪的后人,你不害怕我杀了你,谋夺你的家产?”
“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命门在人手中,但唐嘉玉毫无紧张,任由脆弱的脖颈被李昭戟掐着,“何况,你我已成婚,我的家产便是你的,何须谋夺?”
李昭戟盯着唐嘉玉,唐嘉玉直勾勾回视,过了一会,李昭戟缓缓放开手。唐嘉玉抚住胸脯,长长吸了口气,听到李昭戟说:“我父亲当初下山时,带着一卷藏宝图,似乎是祖父早就担心不得善终,将寨子里的财宝藏了起来。可惜父亲当时太小,不记事,藏宝图也在逃亡时烧毁了一半,图纸的真实含义不得而知。”
唐嘉玉心里笑了声,果然,图穷匕见了,难为他将让她破解凌云图编得如此浑然天成,毫无破绽。唐嘉玉没忍住刺了他一句:“你想要宝藏?”
李昭戟反问:“你不也和我要金子吗?”
唐嘉玉微噎,几息后粲然一笑,坦然承认:“我确实爱财。原来,夫君和我是同道中人。”
“明知藏宝图还声称不动心,未免太过虚伪。”李昭戟说,“我亦是俗人,不妨直说,我想得到藏宝。你愿意助我吗?”
唐嘉玉看着面前的少年,哪怕离得这么近,他的脸上也看不到瑕疵,依然俊得令她心动。真可惜,如果他们换一个场景相遇,如果他们不是天子之女和节度使之子,唐嘉玉很可能会真的爱上他。
她太喜欢这种坦诚、贪婪又有能力满足自己贪婪的聪明人了。男女**重要的是氛围,会尽量避免谈钱,而他们两人不同,一上来就引爆了钱这类敏感话题,之后两人在对方面前都不装了,肆无忌惮坦露自己的阴暗面,直白承认自己的私欲。李昭戟和唐嘉玉有许许多多不同,但在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类人。
可惜,两人的身份注定他们只能是仇人。
唐嘉玉揣着明白装糊涂,问:“夫君这话我听不懂。我如何能襄助夫君?”
李昭戟拿出袖中的画,说:“这些神兽,和藏宝图上的片段一模一样。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唐嘉玉扫过她特意留下的诱饵,一脸懵懂:“这是先前教我画画的夫子让我临摹的。”
唐嘉玉低呼一声,捂着嘴道:“莫非,那个夫子是当年的逃匪?我就觉得他长得不像好东西,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的。夫君,我们这就去报官,赶紧将他捉拿回来!”
李昭戟听到唐嘉玉骂段泽长得贼眉鼠眼,眉心跳了跳,按住唐嘉玉的肩膀:“莫急,不要胡乱揣测。当年寨子里的人都被杀了,一个都没逃出来,我父亲是唯一幸存者。”
“原来如此。”唐嘉玉听话地停下,倚在他身边,皱着眉帮他想原因,“那为什么这些图案会传到唐宅呢?”
还能为什么呢,自然是有人故意让她看到呐。李昭戟盯着唐嘉玉的侧脸,她睫毛一眨一眨,像蝴蝶羽翼,全心全意为他的事苦恼。可他这些话,完全是骗她的呀。
唐嘉玉的态度和李昭戟预想的完全不同,他以为说出自己祖上是土匪,唐嘉玉定对他避之不及,转喜为恶,再不愿亲近。她喜欢他是因为他的皮相,她恰巧有钱,所以不在乎他是个“穷小子”,一旦被她得知穷小子还有反贼血统,哪个女人还会爱他呢?
等吓唬住唐嘉玉后,李昭戟再抛出藏宝图,用利益诱惑她帮他解谜。缥缈的情爱不可信,他更愿意用恐惧、贪婪控制棋子,威逼利诱,逼她跟他合作。
那些女人都是如此,爱他的容貌,爱他的家世,爱他是节度使独子,一旦他当着她们的面杀人,露出他本性里的冷酷、贪婪、恶劣,她们就一哄而散了。李昭戟熟练对唐嘉玉用着同样的套路,主动剖开皮囊,打破女人对他过于美好的幻想,明晃晃露出自己丑恶的一面。
但为何她没有退缩,反而一直用那种眼神看他呢?
只有弱者才会被人怜惜,他是强者,他有什么可心疼的?
唐嘉玉察觉到李昭戟的审视,暗暗紧绷。李昭戟可比庞诚那些人难对付多了,他不会被她撒娇卖痴糊弄过去,她不拿出实际的行动,休想骗到他的心。但唐嘉玉偏偏喜欢挑战难啃的骨头,棋逢对手,何尝不是乐趣?
唐嘉玉已经知道凌云图全貌,她也在日夜研究破解之法,她决不能让李昭戟等人在她前面窥见关窍。唐嘉玉得把他们的思路打乱,他们慢了,就是她快了。
唐嘉玉灵光一闪,心道有了。她拽住李昭戟衣袖,双瞳剪水,说:“夫君,我想到一种可能。这些异兽虽然奇形怪状,但笔触统一,风格一致,看起来是大家之笔。或许这是哪本书上的插画,藏宝图会以某种方式对应书上的字。只是你父亲逃跑时只带了画,书不慎遗失了,所以后人才不解其意。而我夫子在市面上看过这本书,觉得有趣,便拿来让我临摹。”
李昭戟拧眉思索,黑眸沉沉。凌云图上一个字都没有,李继谌和段泽也猜过凌云图只是一半,像虎符分两半一样,凌云图也需要另一半符才能读出藏宝地址。或许他们一开始就猜错了,凌云图不是母本,相反,凌云图才是密码?
李昭戟想了想,觉得唐嘉玉的推测很有道理。他问道:“那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做?”
“去书肆找啊,只要找到这本书,秘密就迎刃而解了。”唐嘉玉笑着看着他,心道世上的插画书那么多,你们可慢慢去找吧,找死你们!
李昭戟点头,说:“好。改日,不,就明日吧,你跟我去书肆找。”
唐嘉玉笑容凝滞:“我去找?”
李昭戟看向他,黑眸像上好的墨玉,清凌凌映照着她的身形:“你不愿吗?”
唐嘉玉吸气,再吸气,才能保持着笑容,甜腻腻道:“我当然愿意呀。只要能和郎君待在一起,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李昭戟本来打算将她丢过去就离开的,但她实在太喜欢他了,连这种事也要黏着他。李昭戟皱眉道:“我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你要学会独立。”
“不。”唐嘉玉靠在他肩膀上,娇声娇气道,“婚礼上我们已经发过誓了,金雀比肩,永不分离。我才不要和你分开。”
她总是对他动手动脚,短短一天,李昭戟已经从抗拒变成了麻木。他偏脸,看着她的眉眼:“我何时发誓了?”
唐嘉玉举起他的手,飞快拉钩、按大拇指,像偷腥成功的猫一样,抬眸冲他笑道:“现在。誓言已立,我们谁都不许违背。”
“若有违背……天打雷劈,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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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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