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坛在这条街上乞讨了七年了。
她今年只有八岁，从她还没有断奶的时候，她就被母亲抱在怀里乞讨。母亲死后，她就独个儿在街上乞讨。像她这样的小姑娘，能平平安安地乞讨整七年，不得不说是街坊四邻善心的奇迹。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奇迹能持续多久。有时候她会在街面上那家老酒馆帮工，赚几顿饭吃，但是她还是最喜欢在春天的时候，走在街头卖花。没有花的冬天当然最苦，这时候，她便躲进她小小的藏身之处——酒馆门口一个比她人还要高的大酒瓮里，这就是她的家。
既然是靠着别人的施舍过活，她当然要记得街上最常来常往的人、最好心的人、最惹不起的人，记得每条大路、小路和岔路。如果碰见有陌生人来问路，她就又可以赚个几文钱。
这一天，她在街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人影。
谭小坛在东昌街头可不是白混的，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背影，她就知道眼前的人是不是本地人。
先说此人走路的方式——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扭扭、东倒西歪，他纯是喝醉了的；再说此人的衣着，粗布麻衣，不是富贵出身；再说他脸面眼目呢？乍一看年近三十，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谭小坛以她七年的行乞生涯来担保：这人是来跟她抢生意的！
这可不能干看着了，谭小坛想，想着想着，她已经捧着她带着豁口的小破碗追了上去。
她长相并不很讨喜，只是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难免叫人看了心软。那人被她一拦，果真停了下来，等她甜甜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听她脆生生地叫道：“大爷，您好心，给几文钱吧。”
那人表情一怔，开始摸自己的衣兜，可是摸遍了全身上下，不过十个铜板而已。谭小坛暗自摇头，完蛋了，这一定是来同她抢生意的。
她刚刚猜到这里，却只听叮叮当当几声，原是此人将手一摊，把他从身上摸遍了才摸来的十文钱全都放进了她的小破碗里面。谭小坛短短七年乞讨生涯中，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怪人！不知怎的，她突然感到自己十分狡猾，这一发觉令她恼羞成怒起来，不禁出言道：“就十文钱？”
那人闻言一愣，似乎微微笑了起来。但是等她定睛去看，又没有真的看到那个笑容。
于是那人又从怀中一摸，摸出一个一个炊饼。
“我早上买的，给你。”
同样放进她手中的小破碗里。
谭小坛噎住了。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要什么他给什么？她眼珠一转，又道：“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
“你想要什么？”那人问道，摸了摸腰间的一小坛酒，摇了摇头，“你这个年纪，是不能喝酒的。”
谭小坛两只眼睛都竖起来了。
“那我要是说，我要你这身衣服呢？”
那人二话不说，一个眨眼的工夫，已经把外裳脱了下来，露出里头的白色中衣来。谭小坛哪见过这种阵仗，忙捂眼大喊道：“我逗你的逗你的！快点穿上！”
那人又从善如流，开始扣外裳的扣子。
谭小坛的乞讨生涯中见过许许多多的怪人，可谁都没有眼前这个怪。怪人越过谭小坛，已经径直往街面上唯一一家酒馆而去。说巧不巧，这就是谭小坛帮工的那家老酒馆。
走进了酒馆，怪人往兜里一掏，什么也没有掏到，这才想起，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谭小坛。这下子，他就只剩下腰间挂着的那半坛子酒了。
就在他对着茶博士进退维谷之际，谭小坛已经背着手神气哄哄地走了起来，扬手在柜台上放了刚刚她亲自讨来的十文钱：“给他沽酒，算我的。”
怪人道：“这不是我给你的钱么？”
谭小坛道：“给了我的当然就是我的。喝了我的酒，就是我的人！以后你在这条街上做事，我罩着你。”
怪人不置可否。谭小坛一撇嘴道：“怎么，你不认帐？”
怪人笑了一下，却接受了这本就属于自己的十文钱，沽了三坛子酒，就在大堂自斟自饮起来。谭小坛不觉自讨没趣，只盯着这怪人，絮絮道：“我是你的老大，从今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你听明白没有？”
她早已将此人当成了一个只会喝酒喝坏了脑子的傻瓜。可是就算他是一个傻瓜，他也是一个大个子傻瓜。她一个小姑娘，在这条街上乞讨为生，要是有这么一个大个子来保护她，那该有多好啊！由是她一定要占上这个大个子的便宜，让他来保护自己。
谭小坛正在肚子里打她的如意算盘，直到这算盘打得她肚子咕咕作响。怪人放下酒碗，拎起一坛未开封的酒，又走回柜台；再回来的时候，他手中的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包炊饼。
“这是你孝敬老大的吗？”她两手掐在腰上，却因为肚子叫显出几分外强中干。
“不是。”怪人又坐下斟酒，谭小坛大怒，抬眼一看，却只见对方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她禁不住脸上一红，从怀里掏出方才怪人就给了她的炊饼：“我，我这里还有一个呢……”
“那这些就晚上再吃。”怪人一锤定音，又开始喝他的酒，这次不管谭小坛说什么，他都不再回答一个字了。
果然是喝酒喝坏了脑袋。
谭小坛说到口干舌燥，自己也累了，又摸了一块炊饼吃了起来。那怪人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人形大酒坛，只知道往自己嘴里倒酒。谭小坛怒其不争，从板凳上出溜了下去，又出门走街串巷了。
谭小坛是个快活的小叫花子，现在，她是一个做了老大的小叫花子。
于是她唱着快活的小莲花落，准备多要一些钱，来养活一个喝酒喝到脑袋坏掉的大个子傻瓜。这一次，她见到了东昌府这条街上最不能惹的一个人。
有多不能惹呢？此人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大恶霸，据说他在东昌府欺男霸女，说一不二；他出游的时候，总带着几个壮硕家丁，四处开道。谭小坛那颗门牙，就是被那家丁推搡的时候撞在道边撞掉的。
一颗门牙之仇，谭小坛立誓十年后再报。
但是现在，她当然只好脚底抹油。她人小腿短，跑着跑着，突然双脚离地了——原是有人临着她脖子后的领子，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
“又是你这个小叫花子。说了多少次，别再出现在爷跟前。”
“爷——”谭小坛甜腻腻地叫了一声，若是忽略她那颤抖的微笑，你还真当她天不怕地不怕一样，“我这就走，这就走。”
那家丁并不松手，另一个已经走上前来，还没待她继续赔笑，扬手给了她一耳光！这一耳光真叫个力大如牛，谭小坛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昏死过去。可幸那家丁松了手，令她跌在地上，她连滚带爬，又跑回酒馆去了。
怪人仍在喝酒。
此刻酒馆的人并不多，连茶博士都在打瞌睡；怪人一见她进来，半边脸肿得老高，鼻子下头挂着两行未干的血，一下子酒醒了也似，问道：“谁打你。”
谭小坛瘦瘦小小的身躯打着哆嗦，启口说话，一张嘴，半边脸跟着火辣辣地疼：“没人打我。”
她话音一落，门口再起喧嚣，是不知道那恶霸又看见了挡道的谁，家丁所到之处，一阵怨声载道。
怪人站了起来——向桌上一抓，只抓到一个空空的酒坛；他苦笑一声，突然想起自己的剑早已抛却。一个晃神的工夫，谭小坛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嚎啕大哭，眼泪鼻涕齐齐流在他的衣摆上。
怪人拍了拍她的头顶。
“走啊，老大。替你报仇去。”
说罢，他迈开步子，谭小坛也抱不住他。这下可给她这个老大吓坏了！这个大个子虽然是个大个子，可是要跟东昌府最不好惹的人火并，那不是不要命了吗？！于是她也顾不上哭了，拔腿便追！
等她终于呼哧带喘地跑到酒馆门口，只见到那为非作歹的坏家丁们早已躺了一地！本该由他们簇拥保护着的那个大坏蛋，已经被那怪人扼住了喉咙！只需再用一点点力，他便再也不能为祸人间。
此人本是一个闻名乡里、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正因其父乃是本地的员外，更无人敢管他的勾当；此刻，他的喉咙就在怪人手中，因为缺氧面皮发紫，眼珠暴突！
“大个子！”谭小坛叫了一声。
怪人闻言，动也不动，只对那纨绔道：“跟她道歉。”
“好汉饶命……我……我错了……”
“他的人打了你一耳光是不是？”
“是！还有一颗牙！”
谭小坛龇出一口缺了一颗的牙。
“好。”那怪人话音一落，已经劈手扇了手中的人十几个耳光！耳光之后，又是一拳！这一拳头下去，那张脸已经辨认不出全貌，他张口吐血，一并吐出了几颗牙齿，落进血泊里面；他平日虽横行霸道，还没有踢到过这样的铁板！一见牙都吐了出来，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在谭小坛的欢呼雀跃和众人的惊骇目送之中，怪人平淡地走回酒馆，继续自斟自饮起来。谭小坛追进室内，哈哈大笑，恨不得把这大个子亲上一口。
“你真厉害！你从哪里学的功夫？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不是个叫花子？”
怪人依旧喝他的酒。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一个大侠？就是，就是说书先生讲的那种大侠？你用什么兵器，刀、剑？”
听到“剑”这个字，怪人眼神一暗，却还是不说话。
“你有家吗？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
怪人稍有动摇，一张口，似乎想要回答，一口血却涌了出来。谭小坛尖叫一声，束手无策之际，酒馆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何必管他，自作自受。”
谭小坛循声望去，只见一抹红影，站在酒馆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在他身后，早有另一批人七手八脚地将那昏死的纨绔和一众家丁抬了下去，红衣人不为所动。只是仿佛僵持了许久，红衣人暗暗咒骂了几回，才终于道：“不必动他，我来。”
我来啦我来啦我带着第三卷走来啦——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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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三回 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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