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红嘴红脚的鸽子,盘旋落在一处雕栏画栋的屋脊上。
然而脊兽都是些死物,那只狻猊的石头眼睛也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一只鸽子,还是一只鸥鸟。
它本来就是一只鸥鸟。
可是,不论是它的哪一任主人,都不会深究这个问题。只要它还是全顺天最漂亮、最机灵的一只“鸽子”,它就总是不缺主人。
狻猊并不理会它。因此它再次振翅飞起,这一次,向下俯冲,落在了汉白玉雕成的阑干之上。
在花与树之间,有一红衣人分花拂柳而来,只见他肤色极白,简直欺霜赛雪一般,唯有嘴唇与衣裳同色,一眼望去,几乎叫人以为,他是一名美艳无伦的少女。
那少年人一见了她,秀美的眉头便蹙了起来。
它有心亲近这华丽庭院中的唯一一个活物,飞来轻啄他的手指;他略一挥手,口中叫了两声“去”,它只好悻悻然一扇翅膀,落回那汉白玉的阑干上。
“世子不喜欢这鸟儿?”
少年人闻声回头,只见一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缓步走了过来,两只手还揣在袖子里;他微微一笑,唤了一声“钱公公”。
钱公公道:“老奴听闻,这鸟儿名唤‘钓鱼郎’,是洗砚司进献给公主殿下的。”
少年不知可否地“唔”了一声。
钱公公又道:“只可惜,上任指挥使英年早逝。这鸟儿还是在他手下得来的。如今指挥使位置空悬,虽提拔了一个副指挥使暂代,只是家世出身不好……”
少年人道:“钱公公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钱公公微微一笑,那张白净的面目之上,依然是十分恭谨亲切的神色。
“世子与老奴装糊涂不是?世子自小长在宫里,几乎是圣上的半个儿子。若要是洗砚司位置空悬……”
少年淡淡一哂,道:“钱公公何必试我?洗砚司会否裁撤、今后又用作何途,全赖陛下做主。难不成,我说一句‘我要当个指挥使玩玩儿’,舅舅便要将它留下?”
“老奴岂敢。”钱公公后退半步,作了个揖,言道,“我来以前,陛下曾说,世子临危不乱、有勇有谋,事情办得十分漂亮……只是……”
“——只是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少年人冷冷道,“是舅舅和母亲怕我生他们两个的气?道纪岂敢。”
钱公公只有点头哈腰地赔笑。
“钱公公。”少年叹息一声,突然放软了声调,恳切道,“您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心里一直把您当作一个亲近的伯伯。可是,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我向您起誓,此事纯是我个人私事,与朝廷,舅舅,母亲,全然无关。若非母亲几次三番强令我留在这里,我是绝不会丢下那件事,耽在这里的。”
“世子的意思是……”
“伯伯,我要离开公主府。我只求您一件事,拖我母亲拖上个一时三刻,三日五日,这样她的人才追不上我。”
钱公公欲言又止,终于也长长叹息了一声。
“世子重情重义,老奴是知道的。世子且去吧。”
钓鱼郎红色的爪子抓在阑干上,脑袋灵巧地看过来,又看过去。少年人最后感激地望了一眼钱公公,终于飞身远去。
“得啦。”钱公公叹息一声,伸手召唤那只无所事事的钓鱼郎,“就剩下你和我一人一鸟了。”
钓鱼郎却不吃这套,神气活现地一甩红色的喙,又振翅飞上去,同狻猊作伴了。
*
他站在一泓弯弯的泉水旁。
低头望去,只见泉水之上,映出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圆圆脸儿来。
泉水流啊,流啊;他又抬起头去望,始终也望不尽泉水的尽头。
不知何时,他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老头子。
老头子口中还含着烟嘴,饱吸一口后,又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烟气飘啊飘,顺着泉水的方向一同流去。
“师父,这个泉要流到哪里去啊?”
他拉了拉老头子的衣摆,用了很大的力气,但是老头子还是稳稳地站着。
“它要一直流到东边去。”
“哦……那,那它叫什么呀?”
“傻孩子。它叫泪泉。而你……就是顺着它,来到这里的呀!”
他恍然大悟,忍不住又问道:“那她是我的妈妈吗?”
老头子被他逗笑了,这一笑,又被口中的烟呛到了,连连咳嗽了一阵,笑道:“是,她也可以是你的妈妈。”
“那么,它又为什么叫做泪泉呢?”
老头子咂摸着他的烟袋,咂摸了许久。
“因为人来到这人世间,就有许多许多的眼泪。出生的时候流眼泪,活着的时候流眼泪,死前还是要流眼泪。他们的眼泪流啊流啊,汇成一条长长的河流,就变成了泪泉……”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他并没有完全听懂——他又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关于这一点,他从来对自己非常骄傲。
“那么——”他伸出一根肥肥的手指头,指向面前这条永不停留、永不干涸的泪泉,“如果我现在跳进去,她是不是又能把我带走了?”
老头子缓缓点了点头。
“那……”
“但不是现在。”
老头子低下头来,面朝着他,他突然看清了这张亲切的面庞:皮肤粗糙、遍布沟壑、肤色蜡黄……可是,这就是他在这世间最为亲近的人了;只是这么一想,他的泪水也就流了下来,滴落进这条长长的泪泉里。
“师父……我可疼了……可疼可疼了……”他说道,泪珠子劈里啪啦地落下来,他再也不是那个骄傲的小男子汉了,“特别特别疼……”
“好孩子……师父知道你受苦了……”老头子蹲下来,把他抱在怀里。这怀抱一点也不柔软,一点也不清香,相反,老头子粗糙的皮肤摩擦着他的侧脸,老头子的臂弯之中满是烟臭味,可是这就是他的全部。
“回去吧,孩子。”老头子说,“你还没有到来见我的年纪哩!”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来见你?”他吸了吸鼻子,止住了眼泪。
“嗯……等到了那一天,你一定就知道了。”
他老大不乐意地“哦”了一声,这一声拖得很长、很长。老头子张开双臂,放开了他;他只好离开泪泉,他的母亲,也离开老头子,他的父亲,背对着他们走去。他一步三回头地走,每一次回头,老头子都咂着他的烟袋,笑眯眯地望着他。这样的目送终于给了他些许勇气,让他止住了啜泣,于是他转身离开,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
他走向泪泉的背面,眼前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火红的衣襟。原来他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的怀抱温暖而馨香。
他突然感到了无比的安心——连那个梦也开始在脑中慢慢淡去。他伸手,抓住了这人的一缕发丝,在指尖绕了一绕,以此证明了,这是令人安心的现世。
“你回来啦……”他微微一笑,尽管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笑容仍然带着从疲惫中爬起来的坚强和温暖,“终于不生我的气了?真是对不起……”
他话说到一半,一双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吻住了他干裂的嘴唇;他的嘴唇微微刺痛,是因为另一个人的泪水顺着那双花瓣般的嘴唇流到了他的嘴唇上。
他们第一次亲吻时,阿诵在流眼泪,他们第二次亲吻时,为什么他还在流眼泪?
他微微笑了,笑阿诵是一个爱哭鬼,一个小哭包,于是他张开嘴唇,放松地尝到了泪水咸而苦涩的味道,仿佛那是什么甘霖。
爱人眼中的甘霖。
自认为很美的一章……
写得作者本人也流下了两点猪泪……
上榜了必须暴风更新了……又流下三点猪泪……[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第七十六回 泪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