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人一生中有那么多的“为什么”要问,他一生中的“为什么”全都来到了这一刻。
“没有为什么……只有……咳咳……选择。”
说话间,程雪时连咳两声,口中溢出了更多的鲜血,红润的脸色也渐渐灰败下去——
任何人的生命当然都只有一条。
不管是他自己还是程雪时,甚或是陆之寒。
王得意的身躯颤抖起来,不知道到底是出于悲伤还是出于愤怒,只听他仰天怒吼一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将程雪时无力支撑的上半身捞了起来!
“解药在哪儿!”
程雪时微微笑着,并不急着答话,却只是用目光描摹他的脸庞。
“说话!”
程雪时这才微微阖上眼皮,一只手虚弱地指了指胸前。
王得意在他胸前翻出一个冰冷的小瓷瓶,瓷瓶中的几颗水丸,通通灌进了程雪时的嘴巴里。
他的动作很粗鲁,程雪时连连咳嗽。
咳嗽完了,他的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
“你这是……报复……”他说,仍闭着他的双眸,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
那微笑太过刺目,王得意很快将他丢在了地板上。
“既然你没事了,那我就去追阿诵——”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程雪时微微睁开眼,乜着他笑道,“你不知道,那么去哪里追?”
“你!”王得意盛怒已极之下,单手揪起程雪时的领子,另一只手正反接连给了他三个耳光!这耳光他早就该扇!从他发现程雪时就是那个叛徒的那一日……从他痛彻心扉的那一日……从……从他们在襄阳认识的那一日……
明明他才是打人的那一个,泪水却从他的眼中一颗又一颗地落下来,落在程雪时红肿起来的脸颊上。
程雪时受了三个巴掌,却哭笑不得,叹道:“知道我背叛了你,你不打我;方才我威胁你时,你也不打我。现在不知道他的踪迹,你却打我。你真有那么喜欢他?”
一个在哭,一个在笑。
程雪时坐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不正常。”他平淡道,开始了他的讲述,“从去襄阳的路上开始就是。你是一个怪人。你只对剑感兴趣。不,你对吃喝玩乐也有一部分兴趣,只是,全都没有你对剑的兴趣要大。我以为你生性如此,王亚离。原来……你也会爱上什么人么?”
王得意悲哀地望着他。
“是了。”程雪时絮絮道,“你是会爱人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你相信我吗?那一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过,一次通风报信,居然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我不知道这会害了你,害了大家……从此以后,我便欠你一辈子了。”
“……我并不想让你欠我一辈子。”王得意冷冷道。
“若是我想呢?”
他突然说。
“想与不想,今后都不要再想了。”
二人怅然的寂静之中,房间内突然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
王得意悚然回头,突然发现这声音无比熟悉,果不其然,那红衣的人影从厨房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再扭头去看程雪时,程雪时惆怅地一叹,脸上却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
“你忘了我们的赌约么?”
*
“你的命,和丹方,你只能留下一个。”
一把剑。
一把珠光宝气得有些女子气的剑。
但是这也是一柄锋利的剑。
程雪时垂眸看了一眼,却并不躲避,任由其架在自己的喉咙上方。
“为什么不听听我的主意呢?如果我不想交出丹方,我又何须通风报信给你们?”
“什么主意。你休想耍花招。”
那剑锋逼近了一寸,划破他喉结上一点油皮。果然好剑。
“你敢不敢同我打赌?”程雪时对伤口不为所动。
“赌什么?”
“赌我的一条命。”
即使是阿诵,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困惑。
“你不是一直很想杀了我么?童公子,你是个好人。你没有杀我,是因为你在友谊和王亚离之间摇摆。如果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誓言,你便该为那小和尚报仇;可是,你又在意着王亚离的感受、在意着他如何看你。那么现在,我把杀了我自己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岂不是好事一桩?”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跟我打赌,你自然可以杀了我,但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丹方的下落;跟我打赌,无论如何,你都会得到那张丹方。”
*
“你的意思是,你交出丹方给阿诵。然后,你用一锅汤,毒死你自己。如果我走了,你便死在这里……而如果我留下……”王得意的目光茫然至极,“你究竟赌了什么、赢了什么呢?”
“他赌你的心软。”阿诵冷冷接口。
心软?
“如果你抛下我,就让我死在这里,我们便一了百了……你们都省事。丹方会在今晚就送到你们手上。”程雪时微微垂下眼皮,自嘲一笑,“若是你肯回心转意,非要我吃下解药不可,我……”
“你?”
“我便将丹方亲手奉上。”
“我没有看出这二者的区别。”
“区别就是……”阿诵说到这里,忽然咬牙切齿起来,“区别就是,如果他活下来,他就自顾自地认为你有原谅他的可能,他就会离开洗砚司,然后……”
“然后?”
“然后他就会像一片狗皮膏药一样缠着你不放……”阿诵说到这里,终归忍无可忍,“铮”地一声!剑已出鞘!第二次架在程雪时的脖子上,“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程雪时静静地看着他。
“……那么你会吗?”
这原本就是他们二人的赌局。程雪时本就一无所有。
但是现在,他有了,他赌赢了。
他有了一丝希望。
不管那希望在未来会转换成什么样的东西,还是会在漫长的岁月之中熄灭,但是至少现在,这希望就是他豪赌的战利品。不管用什么来换,都是值得的。
阿诵的剑锋分毫不动,可是,也并不能前进一分。
这赌局是他救王得意心切,一口答应下来的。因此,程雪时的命,从那一刻起,便只握在了王得意的手里。
程雪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甚至连连咳嗽、跌倒在地上。等他终于笑够了,他才探手入怀,从中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纸张——还不等他说些什么,阿诵那从不空落的剑锋一挑!已将那张纸挑入空中,被他二指一夹,夹了回来。
程雪时盘腿就地坐着,这一刻,他的姿态十分轻松恣意,也并不生阿诵的气,只和盘托出道:“这方子原是前朝皇帝为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令天下诸多大夫丹士炮制出来的。原本一直藏在地宫陵寝之中。那地宫也不是甚么稀罕地方,只是当今圣上不以追求长生为正途,将这方子与地宫一并封存;这二者后才被宋汀州所启用。方子几经改良,倒还能有些恢复武功的功效……可是重塑经脉么,倒纯是胡吣了。”
还没从眼前这摊烂摊子之中理出一个情绪,王得意的心情便又低落下去。
“宋大哥也是骗我……”
阿诵默默无语了一阵,揽住他的肩膀。
程雪时看了一眼那手臂和手臂揽住的肩膀,移开目光,又道:“也不是说他有意害你……他从来喜欢你天赋异禀、少年英才;或许……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你重回巅峰……”
就像我真心实意地讨厌你是个天才一样。
三人都默默了一阵。半晌,阿诵道:“走吧。”
王得意满身疲惫,点了点头。
出人意料的是,程雪时却没有任何动作。
“我并没有原谅你。”
“我知道。”
“我也没有替周夔、幺儿他们原谅你的资格。”
“我知道。”
“……我恨你。”
“我……知道。”
程雪时站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王得意忽然感到,相比于这八年间来在灶头、在院落中忙碌的身影,程雪时头一次站得这么样的挺拔,他的肩膀头一次这么样的轻松……是程雪时变得陌生了吗?是他伪装了八年吗?还是……这八年来,会否是他王亚离,从没有真真切切地看过他一次呢?
但还不及等他思考那许多,阿诵已经揽着他向门外走去——阿诵不知何时窜了个头,已经与他同一般高;他回头去看,只见程雪时站在原地,微微笑着目送他们二人。
“好,你们走罢……我也有些事要办。”也不知道同谁交待,是否有交待的必要,但程雪时终归执着地交待了一句。
仿佛他等的那个人仍会回来似的。
*
回去的路上,半路无话。
樱桃不愧是神骏,到现在还是一样的昂首挺胸,神气非凡;大黑嘛,便油滑一些,用不着他出大力的时候,便总是懒洋洋的样子,踱着慢悠悠的步子。
一样是阿诵走在前面,王得意走在后面。
王得意看着那红色的少年背影,忽然见到这旷野之间仿佛有无数的灯笼,随着暮色四合而逐渐亮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一晚,他的嘴巴也是。他活下来了。他可以活下去。于是他叫道——
“童道纪!”
胭脂马上的胭脂色身影顿了一下,还是默默向前走去。
“童阿诵!”
那人似乎忍无可忍,准备转过身来跟他理论一番;但他终归忍住了,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他似乎突然想到,这把戏的最后一步是什么,于是他猛地回过身来,还差点把腰闪了,但是那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童小红!”
童小红顿时柳眉倒竖。竖着竖着,自己也有点想笑。
那人却仍觉不足似的,又叫道:
“童小红!”
他到底要叫到什么时候?羞恼之后,阿诵反而习惯了,抱着膀子等他喊第三声。于是那第三声——
“我爱你!”
阿诵肩膀一颤,终于微笑起来,只是笑容之中,似乎有一点晶莹的泪水,在月色之中,闪烁着与星星一样的光辉。
三人混乱关系的一章!
[墨镜][墨镜][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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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八十回 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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