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新岁伊始,柳絮般的雪纷纷扬扬,鹅毛大雪覆在瓦上,染白了屋檐,堆满了街道,冷尽了京城。
是的,冷。
这个新岁并不暖。
西北突厥屡屡进犯,今上无能,一直退让,一年前,群雄四起,天下大乱,内忧外患。大月,早已名存实亡。沈意两月前将南广六州尽收囊中,如今一家独大,直逼燕京。
楚豫站在殿外阶上,殿内是如今的皇上和太后,阶下,乌泱泱的跪了数百人,都是太学的学生。
他们基本都才弱冠,也有几人正值二九年华,比楚豫小不了几岁。
他们三炷香前便跪在这儿,楚豫三炷香前便也就站在殿外,不言语,也不动作。
“我等恳请皇上罢黜楚豫的元辅之位!”他们高呼。
集谏,天下文人对皇帝的决定有任何不满时,会聚群跪在午门外,一遍一遍的高呼意愿,是为集谏。
他们倒好,直接跪到清政殿外来了。
纪公公从殿内快步出来,拢了拢狐裘,“哎呀,楚大人怎么还站在这儿呐,这天寒地冻的,可别着凉了。”
一旁的小太监接了纪公公的眼色,走上前,恭谨的递给楚豫一个汤婆子。楚豫接了,温声道:“多谢公公。”
“我等恳请皇上罢黜楚豫元辅之位!”他们又呼了一声。
“楚大人进去罢,这群学生打不得,又倔的很,老奴来劝吧。”纪公公道。
楚豫没有走,又转而面向学生们,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那样骄傲,那样意气风发,一心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天地。这个说好听点叫天真烂漫,说难听点叫愚不可及。
楚豫刚站在那时,学生们还会骂几句,但他也不还嘴,任着他们骂,学生们骂累了,当楚豫不存在,就让他这么站着。
楚豫终于开口了,他哑声道“诸位,回吧。”声音中满是希冀。
“楚玦声!你十九岁便中了进士,是全国称赞的少年才子,先生称你是含章雅士,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和那擅涉朝政的太后有何区别!大学里先生教你的,你都拿去喂狗了吗?!”
领头一人喊,声音悲愤,却慷慨激昂。
玦声是楚豫的字。
楚豫认得他,贺兰,字竺然,是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之一,说实话,楚豫很欣赏他的为人,刚正坚毅,且有才。
楚豫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只微微张了张嘴,又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还是纪公公开口:“诸位,回去吧,今儿皇上是不会见你们了,再跪下去也无用,届时着了风寒,反而不值。”
学生们的肩上,发上,都落了雪,但始终无一人起身。
他们依旧跪着。
楚豫依旧站着。
一名小太监从殿内快步出来,与纪公公低声耳语了几句。
纪公公对楚豫道:“楚大人,陛下宣见。”
楚豫闻言,叹了口气。他本就生的极为白皙,许是在寒风中站久了,脸色也比平时白更苍白了些许,却衬着他的眉眼更加好看。
他是天生的笑眼,不笑时,温润俊朗,笑起来,便灿若星河。不甚惊艳,但耐看,就如精心雕琢的玉,好似初夏和煦清风。
楚豫道:“劳烦公公多劝劝。”
纪公公作了个揖回他:“老奴自当尽心竭力,这些学生可金贵着呢。”
正值天寒地冻之时,殿内炭火烧得很旺,竟是暖如仲春。楚豫在外面站久了,乍暖,有些不适应,打了个寒噤。
他轻轻吸了口气,硬将喷嚏忍了回去。
陈言坐在主位上,陆太后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倚靠着椅背,双目微阖,五公主陈汐若站在太后身后,替她揉着太阳穴。
陆太后年纪并不太大,不过三十一二,看上去风华不减。她十四岁入宫作的贵妃,次年便生下了陈汐若,同年先皇后薨逝,服丧期过后,她便直接立后。
陈言是一位答应的孩子,他母妃走的早,当年的陆皇后将他抱到膝下抚养。
陈言见楚豫进来,“ 腾”一下从位上窜起来,被太后扫了一眼,又坐了回去,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臣,楚豫,见过皇上,太后,五公主。皇上万安,太后金安。”楚豫跪下行礼。
“爱卿免礼。”陈言尽力拿出一副君主的姿态,好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些。
“谢陛下。”楚豫起身,太后抬手,叫停了陈汐若的动作。
“外边如何了?”太后慢悠悠的开口,她微微睁了双目,看向楚豫。
她做什么都是慢悠悠的,发簪上流珠碰撞不大,愣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回太后,还跪着。”楚豫低着头道。
“真是和孟丞相一个倔脾气。”她口中的孟丞相叫孟临,字熹然,当朝重臣,早年间是太学的先生,楚豫就是他教出来的。
“母后在这坐了许久,应当也累了,回去歇息吧。”陈言开口。
太后点了点头:劳皇上挂心。”
陈汐若将太后从椅子上扶起来,给她披了狐裘,又扶着她从台阶上步下。
前段时间陆尚书出了意外,被革了职,连带着他儿子陆光也被贬了官。陈言将户部的财权收了回去,陆家式微,陈言如今才敢将她支回去。
太后经过楚豫身旁时顿了顿:“这大月的江山,可全仗着楚大人和孟丞相了。”
楚豫吓了一跳,忙面朝她跪了下去:“臣万不敢当!”
“好了好了”太后虚扶了他一把,“楚大人不必如此惊慌。”
楚豫从地上起来,太后道:“哀家也乏了,若儿,扶哀家回去吧。”
楚豫便行了一礼:“恭送太后。”
待太后出去了,陈言便直接从台阶上跑了下来:“玦声,怎么办……”方才的镇定烟消云散,他眼中透着满是惊慌。
“让纪公公先劝着吧,总不能将他们打回去。”
“那若是……劝不回去怎么办?”
“那皇上便将臣的元辅之位废了吧。”
“不行不行不行!我又不会理政,交给别人又不放心……”
楚豫隐约觉着,这位陛下,不像是个完全不会理政的主,像是顾及着什么,不敢放手掌权。
他总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陛下,元辅之位,为太祖皇帝所设,可自设立以来就无人可及,您将臣擢升为元辅本就是开了先例,早就已经寒了天下学士的心,该废了。”
楚豫没说假话,之所以无人可及,是因为元辅的权力着实是太大了,可以在皇宫内坐轿,在礼制上允许和皇帝坐议事,甚至有批红和自行用玉玺的权利,在朝堂上几乎是和皇权一样大了。
至于为什么要设立这样一个官职,恐怕除了太祖皇帝,无人能知。
元辅之位终究还是没废,陈言下了道圣旨,加上纪公公的好言相劝,又派了一小队禁军去吓唬了下,除了贺兰和其他几个学生,大部分都走了。
这在楚豫意料之中,贺兰是个硬骨头,不会轻易服软,他身上有种令人敬佩的执着,就算禁军动手,他也绝不会走。
况且禁军不敢真的动手,其他人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留下的。
禁军统领顾少辰进殿禀报情况时,陈言已让人给楚豫看了座;
楚豫将手炉搁在腿上,右手扶着,左手捻玩一串菩提,正想着些什么。这是他的习惯,思索时就得在手上玩着点什么东西。
这串菩提成色极好,因为常年把玩,浑圆光亮。菩提磕在一起,发出珠玉之声,声音不大。
楚豫生有一双极好看的手,指节并不突出,手指修长,肤色白皙,指甲也生得好看,晶莹透亮。
他出身矜贵,手上肌肤自是光滑如瓷。
左手的无名指靠近手背的地方,有一颗若隐若现的小痣。
这不是玉的瑕疵,反倒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这双手同菩提放在一起,却比那串珠玉更让人移不开眼。
顾少辰给陈言禀了外面的情况后,道:“微臣斗胆一问,陛下有何打算?”
陈言皱了皱眉,吸了口气,看向楚豫:“楚爱卿怎么看?”
顾少辰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楚豫还在出神,没有回应。
“楚爱卿?”陈言又唤了一声,将楚豫的思绪从不知何处拉回来。
他便停了玩手串的动作“啊?”
楚豫眨了眨眼,五指微张,菩提便如流水一般滑回了手腕上。
他发现顾少辰正一脸“好你个乱臣贼子”的表情盯着自己,干咳了一声。
于是楚豫便端着手炉站起来,微微弯腰道:“回陛下,贺兰是臣昔日同窗,臣知悉他的脾性,愿往劝之。”
陈言点了点头:“甚好。”
顾少辰又“哼”了一声。
楚豫步出殿外,纪公公还在劝着,见楚豫出来,朝他行了一礼。
贺兰在雪地里久跪不动,肩上已经落了一层雪,楚豫撑着伞,从阶上一级一级步下,停在贺兰旁边。
贺兰抬起头,一脸轻蔑的看着楚豫。楚豫把伞往旁稍倾,遮住了贺兰。
贺兰道:“拿开你的伞。”
楚豫道:“别闹了。”——有气无力。
贺兰笑了:“你怕了。”
楚豫叹了口气道:“你有多久没见先生了?”
贺兰双眼圆睁:“你还有脸提先生!”
楚豫不再看着贺兰,看向前方。那是雪下的一片苍茫,是覆在地上的霜。是大月宛如寒江晓雾的前路,迷惘荒凉。宫墙外,露出一角苍山,在雪景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硬冷。夕阳西下之时,却连太阳似乎都是惨白。
云和积雪苍山晚,烟伴残阳红墙昏。①
集谏这个名称和元辅这个官职是我编的,如果有和其他作品撞巧了,麻烦通知我一声,我改一下。
①原句:云和积雪苍山晚,烟伴残阳绿树昏。 ——周朴《春日秦国怀古》
楚豫盘的那串菩提准确来讲是菩提根,阴皮菩提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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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霜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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