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他摊开纸笔给秦文写信。
他写了最近发生的事,写递辞呈的折子越来越多。
他都给批了,毕竟大家都惜命啊。
他写了年少时的一些事,又写“愿君安好,盼君归日。”
还有一句话,楚豫不知是写,还是不写。如果写,恐怕时机还未成熟,可如果不写,只怕等不到下个月了。
最后楚豫长舒一口气,还是落笔。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不知道秦文怎么看待他断袖这件事,他以前没问过。他也不敢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秦文的呢?
三年前?五年前?还是初次见面?
记不清了。
很久了。
楚豫突然觉得自己疯了,藏了这么久的心意,稍微受了点刺激就憋不住了,他看着那一纸荒唐,轻笑一声,还是把那行字划掉了。而后又重新誊抄了一份。
楚豫写完了信,一个人在桌边坐了很久。
他想发发呆,秦文的眉眼始终不住的往他眼前跳。
不是特别锋利的眉眼,也不似楚豫这般温和。小时候干农活的缘故,肤色没有楚豫这么白皙,却依旧很好看。
含情目狭长,剑眉入鬓,目若朗星,眉峰处带着一丝锐气。鼻梁高挺窄细。
他这幅眉眼,微微抬头或微微侧头看人时,最是摄人魂魄。
他抚着信,轻轻念着秦文的字。
“览颂……览颂……”
“何时归……”
我想念你。
现在,也只有你愿意信我了。
他没用饭,睡得很早,做了梦。
梦到秦文外调阙州那一年,二人在秦文家院里的树下埋了酒,约定重逢后喝。
又梦到启程之日正好新岁,他去送别。
那是和今天一样的鹅毛大雪。
他到时,秦文已经在城门口了。
他撑着把伞迎着风雪,从楚豫这个角度,看到的是侧脸。
秦文身形修长,一身灰黑色的衣裳,他伸出手接雪,眉眼似乎透着一股情。
楚豫愣了愣神,笑着走过去:“不走么?”
秦文挑眉:“盼着我走?”
楚豫道:“哪有?”
楚豫叹了口气:“新岁本是团圆,你我却要分别。”
秦文拢了拢楚豫的狐裘:“书信往来。”
楚豫点点头:“一定。”
“你刚来太学那会儿我还不自在呢,现在却舍不得你走了。”楚豫柔声道。
秦文马上就要上路了,楚豫喊:“览颂!”
秦文回过头来看着他。
“何时归?”
楚豫立在城门下,秦文站在马车旁,二人隔了一帘风雪。楚豫的声音自风霜那端飘来,和着呼啸的湿气,飘渺又模糊,听不真切。
寒风钻进秦文的氅衣,从衣趾溜出。在他身边逗留了一阵,走向离人将要去往的方向。
秦文向着风雪那端回应:“至多一年余一月。”
“莫要食言。”
“我答应你。”
“一路保重。”
楚像看马车碾着冰辙走入那一幕霜寒之后的苍茫,徒留下车辙牵着他的思绪,两缕悠长。
他喊秦文的字那一瞬间,他想袒露自己的心意,话到喉间,滑了个弯儿,又变了样。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信寄了出去。
往后一个月,除了辞官的折子有增无减,倒也没什么异样。
不过,沈意的军队离燕京越来越近了。
雪有几日没下,这日早朝后,陈言让楚豫留下。
“玦声,陪我走走吧。”
“臣领命。”
二人就在宫里漫无目的的到处乱逛。
登上一处角楼,陈言望着远方的山,“玦声,你看。”
远处的山雾罩的很浓,不久要下雨。
楚豫看了,但是不吱声。
陈言接着道:“山雨欲来。”
这句话其实不怎么,但他的下半句着实是把楚豫吓了一跳。
“大月式微。”
楚豫连忙跪下来。
陈言皱着眉将他拉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回陛下……”
陈言打断他:“你什么时候这么拘泥于君臣之礼了?”
“人无礼,无以立。”
陈言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听见你叫我的字呢……”
“臣不敢。”
陈言笑了笑:“母后说的对,在这皇宫里,哪怕有再真挚的情谊,也会渐行渐远。”
“臣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
陈言看了他一眼:“用不着这么谨慎。
沈意的军队已经驻扎在燕京一百里外了,看他们的架势,近日就要逼宫。”
意思是,你想要命的话就赶紧走吧。
楚豫笑了笑:“臣定护陛下周全。”
大月确实是要亡了,但他不会走。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但他总存有那么一丝侥幸,万一……独木还真就支住了呢?
沈意的军队在城外一百里驻扎了近半个月,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传出了一点内讧的消息。
就在众人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出事儿了。
孟临的病急剧加重,五天高烧不退。
第一天楚豫就得知了消息,刚下朝便直接赶去了孟府,他刚到,贺兰也来了,其他的太学学子也跟过来了。
楚豫皱着眉问:“你把他们带过来做什么?”
贺兰道:“他们自己跟过来的。”
楚豫抿了抿唇,对着孟府的家丁道:“贺兰留下,其余人等全部遣回去.。”
家丁不动,楚豫看了他们一眼:“需要我再说一遍么?”
曾管家连忙催促:“快去快去。”
贺兰问:“为什么?先生病重不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了吗?”
楚豫挽起袖子,对一旁的丫鬟吩咐道:“打盆热水来。”
又转头对贺兰道:“人尽皆知是一回事,全部上门又是另一回事。再者,先生喜静,也需要休息,人多反而杂乱。”
接下来的三天,贺兰直接就住在了孟府上,楚豫也一下朝就赶过来,忙到深夜才回府。
第三天时,一直昏迷的孟临总算悠悠转醒,贺兰喜不自胜:“先生!”
楚豫正好下朝过来:“聒噪!”
孟临醒了,但是没精神。楚豫道:“先生,吃点东西吧。”
正好丫鬟从后厨端来一碗粥。贺兰抢过来:“我来喂。”
楚豫按住他的手腕:“不要毛躁。”
贺兰瞥了他一眼,楚豫松开了。
贺兰喂粥的时候,楚豫在旁边静静的坐着看书。
孟临喝完了粥,问:“这几天,你俩一直守在这儿吗?”声音很沙哑。
楚豫把书放下:“贺兰一直守在这,我下早朝过来,晚上回府。”
确实,楚豫有自己的官职在身,不太方便留宿在其他官员府上——特殊情况也不方便,免得遭人猜忌。
二人又在孟府待了一会,孟临道:“守了这么几天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二人便依言回去了。
又过了两天,孟临的烧一直没退,他便一封奏疏上奏陈言,道自己年老体衰,恐难当重任,将官职辞了去。
楚豫得知后,道:“先生劳苦一生,也该歇歇。”
不料第二日晨起,望邺却道:“大人,孟丞相……去了。”
楚豫脸色一沉:“几时的事?”
“昨夜亥时。”
楚豫起身:“何不早报?”几个贴身丫鬟上前伺侯他穿衣。
望邺如实回道:“府里是今早才接到的消息。”
先生是真拿他当外人了,这种事都有意防着他,不若此,他昨夜便知晓了。
孟临走的突然,朝野上下不知所措。
陈言免了今日的早朝,楚豫得知消息便直接赶去了孟府。
整个孟府都挂着缟素。
孟临终身未娶,没有家眷,也没有子女,跪在他灵前悲哀哭泣的,只是曾管家和其他几个侍从。
楚豫已经换了一身白衣,未带发饰,黑发只用一根白色发带束起一半,他二话不说,衣摆一掀,直接跪在了孟临灵前。
曾管家见他来了,便道:“大人走的安详,没受什么折磨。”
他点了点头:“那便好。”
他跪了没多久,贺兰也来了,看了他一眼,也跪了下来。
孟临向来很照顾他的几位出色的学生。
他会原谅楚豫偶尔“忘做”课业,会宽容秦文对某些问题别具一格的看法,也从未嫌弃贺兰悟性低。
楚存时病逝后,他念楚豫少年丧父,更是对他关照有加。
熹,是炙热明亮,是明朗的阳光。
孟临也确实如同一束光。
他状元出身,一生清廉,永远忠诚于帝王,桃李满天下。
当年也是名动天下的少年才子,不过与他同辈之人,不是辞官便是已去,官场之上,竟是无人见过他意气风发的年华。
或许他是孤独的,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严于律己,待人宽厚,性情刚正,先帝尚未登基时,便在朝为官,后来过了天命之年,便自请去了太学做司业,从未苛责过学生。
陈言登基后又回到庙堂,镇着动荡不安的朝局。
他本本分分的做着一名贤臣,良师,默默的在这乱世中,作着一束光。
现在,这束光灭了。
有官员来吊唁,跪着磕了几个头,上了几柱香便走。
官员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楚豫跪着,贺兰也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升高——已是日近正午。
贺兰捶了捶跪麻的腿,转头看向楚豫,想说句话,但他还没来得及说,楚豫闭着眼睛便朝一侧倒了下去。倒的还不是他那一侧,他连接都来不及接。
周围乱作一团。
曾管家一面找了一张闲置的客房,差人将楚豫背进去安置好,另一面又急忙叫人去唤太医。
太医来之后,按了按楚豫的脉,道:“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贺兰听后皱了皱眉。
太医开了个药方,下人正在厨房熬着药时,楚豫醒了。
他恹恹地斜倚在床头,贺兰望着他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矫情了?累几天就晕过去。”
矫情?楚豫淡淡一笑。
近日孟临病了,他要处理的政事就多了起来,还要照顾孟临,他的时间就变得不那么充裕。
下早朝便赶去孟府,深夜回府之后随便用了点饭就开始处理政事,直至凌晨才休息,第二日天不亮便又起来去上朝,忙的连轴转。
一连好多天都是如此。他是个文官,又不是武将,底子本就没有那么好。
算了,不解释了。没什么意思。
他现下暂时也无心顾这些。孟临走之前,除了高烧那五天,哪怕在病中,每日协助理政都会来,朝堂上的官员也全靠他压着才没什么怨言。
孟临在文坛和政坛的威望都极高,有他镇着,国家秩序才得以维持至今,他一走,朝野怕是要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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