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们平日里在文华殿学习,住在南三所,鲜有时间回到后宫。
赵珣因幼时被嘉贵人收养过,隔些时候总需去长春宫看望她,他特意挑选这一日来拜见嘉贵人,因为他知道,这天皇帝让赵蘅玉去乾清宫相看驸马。
赵珣准备趁着赵蘅玉去乾清宫时候,再去承禧殿见她,面带失落地对赵蘅玉的宫女说——真是不巧,许久没见阿姐,还以为今日能见到。
然后干脆利落地回到南三所。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赵蘅玉装病回绝了父皇,专程在承禧殿等着见他。
赵珣带着李德海往长春宫走去,半路上他仰头看见一只风筝高高挂在槐树上,他眯了眼去看,似是一只大蝴蝶风筝。
赵珣想起他第一次入宫的事情。
那时他苍白羸弱、瘦骨伶仃,他在穷困中摸爬滚打许久,知道用哪种天真乖巧的模样,才能打动人心。
他第一次踏足宫墙内,一只风筝砸到他的手臂上。
他捡起,看着手臂上细微伤口,双手用力,将那蝴蝶风筝折断。
有宫女急急忙忙过来,看见他手上的风筝大惊失色:“这是徽宁公主的风筝!”
赵珣便露出忐忑:“这风筝坏了,如何是好?”
宫女反倒来安慰他:“不打紧,我们公主是最和善的人。”
赵珣在心中露出冷笑。
赵珣很快见到了赵蘅玉,
乌黑的发,瓷白的脸,一笑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真像年画上玉雪可爱的龙女。
赵珣忍住心中沸腾的恶意,敛好眼底的情绪,将残破的风筝递给她,乖巧叫她,阿姐。
.
“许是哪个宫里的小公主不小心将风筝挂树上了。”
李德海见赵珣抬头看了那风筝,便这样说道。
赵珣淡淡收回目光,继续沉默往前走。
几步过后,他驻足,提起袖子嗅了嗅,对李德海道:“这苏合香熏得太过浓郁了些,怕是要被阿姐闻出不对。”
李德海说道:“不会吧。”
心里却到底有些发憷。
赵珣身上的苏合香是赵蘅玉几年前赠给他的,据说是西域进贡的好东西。
赵珣一贯不爱熏香,但面对赵蘅玉的赏赐,他当然要欣喜接下。
今日赵珣本不打算来见赵蘅玉,因此没有熏那苏合香,他是临出门前才草草熏了衣裳,香味有些浓郁。
若被赵蘅玉发现端倪,免不了又要费一番口舌。
想到这里,赵珣几不可见地皱了眉。
赵珣来到长春宫外,就有机敏的宫女往里头去报信,宫人见到他都分外殷勤,赵珣也露出温和的笑意,一一和他们讲话。
燕支为他挑开帘子,向里面人道:“公主,六殿下来了。”
毡帘一开,轻裘锦衣的少年迈步走了进来,少年玉质金相,带着稚气的俊美让他有些雌雄莫辨,他相貌隐着锐气,气质却谦逊温和。
赵珣含笑望向他的阿姐,面带歉意说道:“让阿姐久等了。”
“阿珣——”
话音刚落,少女如蝴蝶一般朝他扑了过来,赵珣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又僵硬着止步。
清冽的甜梨香气在他四周晕开,赵珣闭上眼。
赵蘅玉用的是鹅梨帐中香,但赵珣总觉得这清甜的味道是从她肌骨中透出的。
赵蘅玉站在他面前,用细软的手指按住他的肩膀,赵珣别过头,面上露出腼腆的笑意。
只有垂下的眼睛,泄露出一丝被掩饰很好的厌恶。
赵蘅玉浑然不觉赵珣的厌恶,她凑到赵珣的颈边,说道:“阿珣身上真好闻。”
赵蘅玉眉眼弯弯看着赵珣。
面前的赵珣是文文弱弱的少年郎,单薄瘦高,赵蘅玉很珍惜少年模样的赵珣,这样的赵珣更像一个弟弟。
她记得梦中赵珣的模样。
赵珣后来被封为燕王,出入行伍之间,风吹日晒的,比起金尊玉贵的皇子,更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
再后来,他脱下甲胄,身着冠冕成了新帝,但他周身的那股令人生畏的血腥味,依旧消磨不掉。
赵珣往炕上坐了,仿若不经意地避开赵蘅玉:“是阿姐赐下的苏合香,我很喜欢,日日都用。”
赵蘅玉笑了:“阿珣喜欢就好。”
燕支站在一旁,也露了笑。
今日公主早起后,一直心情郁郁,还好六殿下来了。
公主是最温柔内敛的性子,唯独在六殿下这里,才有些活泼模样。
赵蘅玉压着裙子边也坐在炕上,她接过赵珣为她递上的一盏茶,她打量赵珣,少年在为她倒了茶后,才给自己倒上一盏,他垂着眼睛,轻轻用盖将茶叶拨了两遍。
赵珣想,她没有发觉,他身上的苏合香是新熏的。
赵珣没有说话,赵蘅玉兴致勃勃地开口:“阿珣,这月我给你写了两封信,托小太监送去,你没收到吗?”
赵珣手上推盏的动作一僵,但这僵硬只是一瞬,他轻呷一口茶水,说道:“许是下头人疏忽了。”
这本是个随口的托词,哪晓得赵蘅玉眉间浮起隐隐的怒,她握着赵珣的手腕问道:“阿珣……难道是下头人存心怠慢?”
赵珣道:“就算下头人怠慢我,他们怎敢怠慢你——大约是我随手搁哪儿去了。”
赵珣抬眼,看见赵蘅玉欲言又止,他岔开了话:“阿姐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
赵蘅玉便絮絮说了些近来的趣事,赵珣听得漫不经心。
支摘窗外细雨声沙沙,一片恬静安适。
见赵蘅玉不再紧揪着宫人怠慢的事不放,边上李德海大松一口气。
他不知道他们殿下是怎样看待受人轻视这件事的,在他看来,是分外心酸。
赵珣是流落民间的皇子,据说母妃身份低微,是当年圣上巡游民间宠信的女子。
进宫后,圣上待这个儿子平平,赵珣曾明里暗里受过不少欺凌,就算后来被记在皇后名下抚养,宫人心底也没高看他多少。
皇后膝下有亲生儿子,已经被封作了太子,赵珣一个后来的养子,皇后怎会真心待他。
李德海偷偷看了一眼赵蘅玉。
虽然徽宁公主总是要为六殿下出头,但有时会适得其反。
娇养天真的公主,大约很难体察到六殿下的难处。
听赵蘅玉说了许多琐事,赵珣忽然出声:“我听宫人说,父皇在为阿姐挑驸马?”
这话一出,燕支紧张起来。
若是旁人将驸马这事拿到赵蘅玉跟前说,或许会让她不高兴,但这是赵珣问她。
赵蘅玉略带抱怨地说:“我正为这事烦到不行,也就你敢在我跟前说。”
赵珣垂眼,眉眼隐隐:“因为阿姐最疼我。”
赵蘅玉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珣,你在宫外走动得多,你快说说,外面怎么说我的?魏国公府新定下的小姐是哪一家的?”
赵珣抬脸望她,赵蘅玉对旁的事一贯是淡淡的,除了对他的事热切。
现在,她对她自己的婚事也格外热切。
也是,但凡女子,不会对自己的婚事无动于衷的。
赵珣说道:“陈家定下的小姐,是大长公主家的独女徐氏,至于外面的人对阿姐的议论……”
他提到这一茬,并不是无心之失,他有心要刺一刺赵蘅玉的心,若从她脸上看到失落,他会极畅快的。
徽宁公主并非皇室血脉,这事在勋贵之间,已经不能算是个秘密。
在宫中,徽宁公主因为天子宠爱,被阖宫千娇万宠,在宫外,来历不明的公主当然比不得大长公主家的女儿尊贵。
细想一下便知道,徽宁公主的尊贵只是一时的,等太子即位,会不会认下她这个姊妹,还很难说。
赵珣话没有说完,赵蘅玉愣愣出神,似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赵珣心中嗤笑,倒没有天真到愚蠢。
娇贵的徽宁公主原来也知道外人对她身世的非议。
见赵蘅玉没了谈兴,赵珣起身告辞。
赵蘅玉慌忙叫住他:“阿珣!”
她小跑到赵珣身边,伸出手在他腰上碰了一下,赵珣全身紧绷,低头去看,发现赵蘅玉在他腰上系上一只云青色的荷包。
赵蘅玉说:“我这些日子勤练针线,就是为了给阿珣这个惊喜,荷包里放着你最爱的苏合香,你戴着它,可以静心,于读书也多有裨益。”
赵珣衔着笑:“阿姐费心了,我很喜欢。”
他看了一眼荷包,用的是苏州的云缎,拿细线绣了玉兔拜月的纹样,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赵蘅玉的荷包竟绣得很好。
赵珣从长春宫离开,回到南三所。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唤李德海抬来热水沐浴。
赵珣厌恶身上带着苏合香,那会让他时不时想起赵蘅玉。
将身上的苏合香冲洗到几乎没有味道,赵珣才起身擦干身上的水珠。
赵珣披衣出来,一个青衣宫女迎了上来,恭敬将手中信件呈给赵珣,口中说道:“殿下,回信已经写好,烦请过目。”
赵珣早就厌倦了应付赵蘅玉的书信,还好手下这个宫女机灵,学得了一手好字,能模仿他的笔迹,这几年来,赵珣都让这宫女回信,他自己,几乎没有看过赵蘅玉的信。
赵珣看也不看,抬了下巴让李德海接过,说道:“送去长春宫。”
翌日,赵珣来到文华殿,先是拜见了太子兄长,又和几个皇兄皇弟见了礼,对太子的伴读也一一礼貌见过,然后郑重其事地和几位新科才子们结交。
他游刃有余,极有风度,让新科才子们如沐春风。
他和众人交谈一番,正要离开,却见永安侯府的公子斐文若追上了他:“殿下,你的荷包落下了。”
赵珣低头,看见那枚云青色的荷包。
他拧眉回忆,早上是哪个糊涂的宫人将这荷包给他戴上的。
赵珣正要接过,斜里走出来一个人,是魏国公府的陈宴之,正是差点要和赵蘅玉议亲的陈世子。
陈宴之起哄着说:“是谁家小姐给六殿下做的?真是情谊绵长。”
陈宴之是皇后侄儿,性格乖戾,嚣张跋扈,不受宠的皇子都要避让他几分。
赵珣听了陈宴之“情谊绵长”之类的胡话,只觉有难以容忍的恶心之感。
这四个字怎能放在他和赵蘅玉之间?
他罕见地冷了脸,他没有理会陈宴之,反倒转头对斐文若说道:“是宫女做的,没什么用处的东西,既然你捡到,就是与它有缘,予你了。”
赵珣不理会斐文若的反应,他将这荷包送了出去,仿佛送走了烫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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