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天微再次听到这个提问,是在崇光阁中。
南弋国君奚嵘半坐在紫檀木镶金龙榻之上,背倚床头一侧围屏,半掩的床幔遮住他的脸。
“依天师之见,世上有无灵泽之泪?”
宁天微站在一丈以外,望见龙床上铺着的一层宽大的丝绸锦被。锦被上以金线织就一条英武巨龙,龙身上洒满耀目金辉。金龙却并未凌驾于五色祥云之上,而是游曳于莲池之中,龙头靠近一朵盛放的莲花,似在轻嗅莲的香气。
他内心是鄙夷的,口头上谨慎回禀:“未曾亲眼所见,臣不敢妄下定论。然此物为民间传说,陛下亦不可轻信。”
一本奏折被掷在地上“哗啦”一声,国君冷言:“果然你还是不如你先师,今日若是你先师在此,你知他会如何说?”
宁天微扫了一眼散落在地的奏折,通篇都在奏请国君寻求灵泽之泪,以求仙寿恒昌,以解南弋困顿之局。
短短一个日夜,绯云湖画舫上的仙曲,关于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的传说,就已传遍整个皇都。
国君近来因病未行早朝,但今日有厚厚一沓奏折传进崇光阁,称灵泽之泪是上苍对南弋的恩赐,请陛下切莫错失良机。
“若季卿在此,定会请朕安心,纵赴刀山火海,他亦会未朕寻来此等宝贝。”国君疾言厉色,“岂会像你?只会抹杀南弋的希望,劝朕放弃!”
宁天微:“陛下所言极是,臣应当谨遵先师遗命,为南弋尽忠竭力。”
“异瞳之事如何了?季卿在世时,每旬皆有新的线索。纵然妖孽还未落网,但他常有进展,总让朕、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安心一二。”
“臣还在追查。”宁天微照实回禀,“近日暂未发现可疑目标。”
“宁天微,你听不懂话是不是?!朕夜夜惊梦,见人人都可疑!”国君震怒,将茶盏重重掷出,茶汤溅射一地,“你倒好,你胆敢下令禁止他人搜捕异瞳。就凭你一人之力,打算追查到何年何月?你要坐看天子崩殂南弋亡国,是不是!”
“季疏当年是怎么看中的你?他说你有仙人之相,天赋异禀,说要收你为徒传你天师之位。他为你求情,朕乃是看在他的情面上,才免你死罪!”
宁天微低头,拱手道:“陛下息怒。陛下见人人都可疑,然天下臣民皆血肉之躯,并非人人都可斩矣。臣此举,只是不想让异瞳之祸波及无辜之人。”
“宁天微!你是罪臣之子,如今既然已做了天师,更不要再搞你父亲那一套!你父亲亦不是你口中的无辜之人!”
“朕念你上月主持血祭有功,暂不治你渎职和妄论之罪。你且去你先师墓前反省思过,看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异瞳,什么时候能找到灵泽之泪。”
“是。臣告退。”宁天微转身往外走。
“宁卿。”国君咳了几声,声音软和下来,“弘明仙师生前将毕生功法悉数传授于你,现如今放眼整个南弋,唯你一人可平息异瞳之乱。朕若没记错,你在天师继位仪式上押注了你的天命。若你先师没看错人,朕亦有惜才之心,不忍见你献祭,故才提点你尽快找到异瞳。”
宁天微脚步稍作停留:“谢陛下抬爱。天师之责,臣时时谨记在心。”
“甚好。还有一事,朕也须提醒你。”国君又说:“珑安公主虽与朕不亲近,但她是怜妃之女。天师与珑安,不可走得太近。”
“是。”宁天微眼前闪过丝绸锦被上金龙戏莲的纹样,不再停留,走出了崇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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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天师季疏,虽不是皇亲国戚,但通晓阴阳之术,为皇族尤其是国君排忧解难多年,又尽心竭力清剿异瞳之祸,深受国君信赖和仰仗。念他为异瞳之事奔走终身,最后竭虑而死,国君追封他为弘明仙师,破格将他厚葬在皇陵之中。
皇陵乃皇都重地,闲杂人等禁入。国君近侍李福德奉命带宁天微前去,他向守卫宣了圣上口谕,守卫听命放宁天微一人进入。
“望天师于弘明仙师墓前好生反省思过,莫辜负了浩荡皇恩和仙师遗命。”李福德临走前,还朝宁天微背影念叨了几句。
门口守卫凑近说:“公公真乃大善人也。天师素来受国君看中,不知他这次犯了何事?”
“咳!你瞧瞧人家多高贵,压根儿不领情,连头也不回。”李福德轻甩拂尘,也不管天师会不会听见。
“国君突然降罪,那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天师真的是弑师上位?”守卫听闻传言许久,此时心痒难耐,忍不住追问。
“休要妄议,他就是言语有失触怒了国君才来此。你一个小小守卫,乱嚼舌根,可要小心你的脑袋瓜子。”李德福一指戳中近卫脑门,将他支远,随即拂袖离开。
守卫哎呦哎呦叫唤两声,连连感谢李公公提点。他原想告诉李公公,今日午后珑安公主也来了皇陵,现在快酉时了还不见她出来。但他又听公公说休要妄议。
亏得有李公公提点,这种事,他最好只字不提,省得今后有人说他散布流言蜚语。
再者,如天仙下凡的清贵天师,和生来就不祥的冷宫公主,这两人实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他一个小小皇陵守卫,瞎操什么心,保住自己项上人头要紧。
宁天微背逆夕阳方向,快步走向弘明仙师陵,单手推开石门,沿昏暗墓道直入地宫。
三年前季疏下葬之日,作为弘明仙师的弟子和新任天师,宁天微在此彻夜守陵。
就在那一夜,其他人离开之后,偌大地宫只有他一个活人。
他掘了季疏棺椁,从中找到寻找异瞳的法诀。但那法诀是违禁之术,掌握法诀之人必遭反噬,重则当场殒命。他铤而走险,动用了禁术,险些命丧黄泉,但却没找到异瞳踪迹。
那之后他数次怀疑,法诀可能是季疏的诡计。季疏都已经死了,还要拉着他共堕地狱。
时隔三年,宁天微再次进入弘明仙师陵地宫核心。
他用火折子点燃地宫中的白烛,朦胧火光照亮这圆形石室,照亮中间安放的季疏棺椁,亦照亮地宫壁上的石雕壁画。这十幅壁画所刻,皆是同一名少女,她正经受十种酷刑,组成一组异瞳受刑图。
壁画上的异瞳少女全都长着诡异的眼睛,左右眼眶中各有一枚碎粒,没有完整的瞳仁。十张痛苦的面孔全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圆形地宫的穹顶上,朱墨书写着六个字:异瞳死,天下生。
那是弘明仙师生前最著名的论断,据称是他受苍天感召所得。这预言经皇族昭告天下,广为流传,南弋无人不知。
宁天微此次并非为异瞳而来,而是仗剑走向季疏墓碑,重重挥砍三剑。一剑为父母双亲及妹妹,一剑为绯云湖画舫上诸多冤魂厉鬼,还有一剑为天下其他因异瞳之祸受害的人。
三剑既出,“弘明仙师季疏之墓”几个铭文已不可辨认,墓碑轰然倒地,溅起一地烟尘。
事毕,宁天微吹熄烛火,转身欲离开。
漆黑地宫之内,竟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三年不见,为师对你甚是想念,你今日有意触怒龙颜,专程赶来此地,却是拿为师泄愤。”
宁天微蓦地顿住脚步,后背生凉,恨意宛如冷□□蛇,沿着背脊爬上他的脖颈,令人窒息。
“当年为师念你仙运通达,天赋异禀,欲收你为徒,你执意不肯。为师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就如此报答。”季疏不疾不徐,言谈间一副寻常语气。
宁天微问:“你没死?”
季疏轻笑一声:“你父亲宁鸣,多次在朝堂上谏言,说异瞳预言祸乱朝政,为害百姓。他那时恐怕没想到,他自己也会死于这祸事。”
“你妹妹,多乖巧一个小姑娘,可惜不幸染了眼疾。纵是重臣之女,她也不能摆脱异瞳嫌疑。我亲手将其斩杀,实乃天经地义。”
“至于你父亲母亲,他们非要阻拦,便是与妖邪同罪,我身为天师,岂有不杀之理?”
“还是你识时务,不愧是我一眼看中的天选之人。你说你,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若你一开始就诚心拜我为师,我念在师徒情谊的份上,必会对宁家手下留情。毕竟谁有异瞳之嫌,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宁天微呵止他:“情谊?你明知我拜你为师,不过是想杀你雪恨。”
“你真乃我弘明的好徒儿,我教你大义灭亲,你就学会了弑师上位。”季疏依然在笑:“好徒儿,我知你所图,又有何惧?你不过毁我肉身,我将以我魂灵,追随我的主君,助他实现大业。”
“是谁?”亡魂归来这种事,在妖邪横行的南弋并不少见,宁天微并不意外。但季疏亡魂所言之人,神神秘秘,他从未听闻。
季疏虔诚道:“主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宁天微不信:“你生前死后,都爱故弄玄虚。”
季疏继续说:“有朝一日,三界生灵,都会俯跪于主君脚下,祈求怜悯。”
宁天微不想再听他大放厥词,异瞳之祸已经害了无数无辜之人,这天下切不可再冒出个无所不能的“主君”。
季疏见他要走,又说话眼前的事:“好徒儿,你今日来此地,向我炫耀吗?大错特错。你杀了我又有何用?莫非你不知道,天师之所以受天下尊崇,享无上权力,是因为天师威严和皇族利益密不可分。异瞳之祸,是皇族用来铲除异己,巩固统治的工具而已。”
宁天微如何不明白?宁家表面上是死于异瞳之祸,实则死于忠贞谅直,宁家长期与皇权对立,最终被皇族所弃。
“异瞳一日不除,皇族便一日借此行事。你最大的敌人不是我,是真正的异瞳,是南弋皇室。哎,你弑师,实乃短视之举,为师实在痛心疾首!”季疏又换成悉心教导的语气,满嘴仁义道德,还忍不住叹息,仿佛两人之间从未隔着血海深仇,而是师徒情深。
除掉异瞳,毁掉南弋皇室,这些事早在计划之内。宁天微不欲再听季疏亡魂废话,沉默地朝地宫通道走去。
“好徒儿,好不容易来一次,着什么急?”季疏喊他,见他不听,又说,“其实,'异瞳死,天下生',这只是预言的一半。”
“说。”宁天微冷言。
“普天之下,仅为师一人参破天机。我本欲将完整的预言尽数告知于你,奈何你杀了为师,这另外半句,为师尚不及透露。”季疏又开始弯弯绕绕,“不过,你也无需着急。若你真能找到异瞳,待她死时,你自会知晓全句。”
“还有,为师已知晓真正的异瞳在何处,可惜你迟迟不来为师墓前焚香祭拜,尽尽孝心。”
“说。”
“天机不可泄露,为师不能直接告知你。”
宁天微忍无可忍,挥剑一斩,昏黑地宫中冷光一闪,剑气凛然。
季疏冷嗤一声:“三年前你掘开为师棺椁,不惜动用禁术掌握法诀,其实已成功一半,只是少了一样关键之物。”
“何物?”
“这地宫四壁雕刻的十幅异瞳受刑图,分别凿取壁画少女左右眼之中的碎粒,施以法诀,碎粒可自动拼合两只瞳仁。若感知到异瞳的存在,它们会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泽,会向着异瞳所在的位置飞去。”
“有何代价?”宁天微很清楚,季疏这种人,绝不会将此等捷径白白告诉他。
“此法只能用一次。结束之后,那对临时组成的异瞳会化做一道情刃,悬在施法之人心上。其后,施法之人若动心生情,心便会受情刃雕琢。动情越深,情刃越是锋利。”
“……”宁天微沉默,血肉之躯怎么会受虚空之物挟制?他不信季疏这套玄之又玄的说辞。
季疏:“你不敢?”
宁天微有何不敢?他自视心中惟恨与道而已,此生不会动情。
“杀了异瞳,你将得道飞升;异瞳不死,你就永远羁留乱世。”季疏阴恻恻地感叹,“这些话早就是老生常谈,如何取舍,是一目了然之事。但为师实在担心,你做不出正确抉择。”
宝贝们,冬至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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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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