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半日,谢明夷便道了别,于傍晚时分出了宫。
一出宫门,便来到繁华的街道,灯火通明,酒肆茶坊正是揽客的时候,热闹非凡。
谢明夷坐在宽敞马车里,却毫无心思欣赏窗外的美景。
他手里抱着那个装着抹额的檀木盒子,只觉得浑身别扭。
削葱般的手指摩挲着木盒轮廓,谢明夷思绪飘远。
穆钎珩,一个深埋在心底的名字。
这么多年了,都如蚀骨之痕,不敢触碰。
可怎么一晃就要回来了。
为了摆脱谢明夷,甘愿离开四季如春的江南,倔强地远赴漠北,忍受风霜雨雪,也决然不回头看一眼。
同样地,偏偏也能为了未婚妻回来。
仿佛他亲口所说的“永不进京”,只是一个笑话。
正如七岁的谢明夷在漫天大雪里走丢,穆钎珩寻他到深更半夜,最后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一样——
都只是年少懵懂时的一桩笑谈罢了。
穆钎珩走的那天,谢明夷为了追他,慌忙骑上马,彼时他才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十分不熟练,以至于没追出去几里地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摔得大哭,满面尘土,伤口都渗出血来,可穆钎珩越走越远了,消失在郊外原野尽头,带着二月的乍暖还寒,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从此他害怕骑马。
骑马是为了速度,是为了追上什么,可谢明夷怎么都追不上那个少年。
那时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骑马于他而言,一点用都没有。
-
丞相府。
六月初,一夜的丝丝细雨带走枝桠上最后一朵梨花,将天空洗刷得干净清透。
谢明夷在家颓废了一阵,名贵补品流水似的送进来,孟怀澄等人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小山一般堆在他桌前,他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趁这段时间,他又仔细研读了那本话本。
内容依旧残缺,压根没提到什么刺不刺杀。
大概跟主角无关的事,它都懒得记载。
谢明夷叹口气,揉揉太阳穴,在想谁会刺杀陆微雪。
以及,陆微雪到底是不是故意让他做替死鬼?
若真是这样,那这厮实在心思歹毒!
谢明夷在床上无声地打了一套拳,对着空气狂揍,想象那是可恶的陆微雪。
揍累了,他瘫软了身体,双目无神地望向靛蓝床帐。
“少爷!”
棕山急急走进来,喊了一声。
谢明夷不耐地背过身去,有气无力道:“少爷还没死,不用喊那么大声,怎么了?”
棕山对自家少爷的各种奇葩状态都习以为常,直截了当地说了正事:“宫里来了消息,皇上、皇上他危在旦夕,性命垂危。”
“什么?!”
谢明夷翻身坐起。
他第一反应是谢书藜的安全,连忙问:“那皇后娘娘呢?”
棕山道:“皇后娘娘召集了全国名医,不辞辛苦地在陛下身前侍疾,想来并无大碍。”
谢明夷有些生气,“娘娘怀胎八月了,临盆在即,怎可做侍疾这样的累活?”
棕山表情凝重,“他们说是……娘娘自己坚持要这样的。”
谢明夷叹了口气,“娘娘实在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皇上身边不缺人照顾,娘娘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才是最不利于我大周的事。”
屋里静默了一阵。
棕山迟疑着开口:“宫里人还说……”
“说什么?”谢明夷干脆问道。
棕山不是这样扭扭捏捏的人,能让他这般犹豫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了。
“他们也只是谣传,说是娘娘给皇上下了毒,才导致皇上昏迷不醒,又说娘娘腹中的龙种也不是皇室血脉……”棕山的声音越来越低。
“满口胡言!”谢明夷直接从床上跳下来,动作剧烈而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眉头一皱。
“谁说的?本少爷剥了他的皮!”他拔了桌上长剑,就要冲出门去。
棕山连忙将他拦下,“少爷切莫冲动!老爷已经在想对策了,告诉您,也是不想您被蒙在鼓里,而且这些只是谣言,娘娘必定是清白的。如今奸猾之人不过是看宫内大乱罢了,等皇上醒了,这些谣言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谢明夷这才放下了手中剑,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了姐姐……”
棕山摇摇头,在袖口中掏出一张字条,递给谢明夷。
“这是娘娘给您的,说是连老爷都不能看,不能经任何人的手,必须直接拿给您。”
谢明夷一怔,接过那张字条。
蝇头小字,字迹娟秀,明显是出自谢书藜之手。
上面写着:刺客,陆叁。
四个字映入眼中,谢明夷瞳孔一缩。
他刚进京时,曾与谢书藜一起辨认各位皇子的画像。
那时他抱怨十二个皇子太多,嫌他们名字繁杂,记不住,谢书藜便将那些名字一个个拿朱笔圈起来,道:“这个是陆一,性格懦弱,不足成事;这个是陆二,贪财好色,喜怒无常;这个是陆三,当今太子……”
谢书藜给每个皇子排了序,一一介绍给他。
介绍到陆九时,她的手微微一顿,朱笔便将那张纸洇染了一大块,“陆微雪”三个黑字全被浸在朱砂的鲜红里,如血色般刺眼。
“这个陆九怎么样?”见谢书藜不说话,谢明夷托着腮,好奇问道。
谢书藜笑笑,“冷宫里长大,到现在都未出来过,没人知道他的喜好,想来也不过是孤僻而已……不过他就比你大两岁,可惜了,或许你这辈子都见不着他。”
“为什么?”谢明夷正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年纪,总缠着未出阁的姐姐问个没完没了。
谢书藜眼神复杂,“他母亲来自苗疆,当年擅自给皇上下情蛊才有了他,皇上饱受蛊毒折磨,起初只以为是操劳过度,后来才发现真相。”
“盛怒之下便火烧苗寨,陆九和他母亲侥幸逃了出去,流落在民间,也是五年前才抓进宫中,重刑拷打了陆九的母亲三天三夜后,也未得到解毒之法,便将她和陆九都丢进冷宫,任由他们母子自生自灭。”
“而现在,陆九的母亲已经逝世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冷宫活着,没人愿意提起他,都盼着他早点死了,讨得陛下一个舒心罢了。”
谢书藜说这话时眼神怅惘,眸中是谢明夷看不懂的情绪。
“姐姐,你是如何知晓那么多的?这些事我在别人那里可从未听说过。”谢明夷问道。
谢书藜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姐姐我当然是无所不能,记住啦,到外面可不许说这些事,这都是忌讳,谁提都要杀头的。”
谢明夷撇撇嘴,“我才不会被杀头呢,我有爹爹,有姐姐,谁敢杀我?不过姐姐不让我说,那我不说便是了。”
谢书藜被他逗笑了,“你啊,就是人小鬼大,以后可得找个厉害姑娘,非得把你治住了不可。”
……
一阵恍惚后,谢明夷渐渐回过神来。
他已经盯着这张字条放空许久了。
谢书藜没搞什么密信,只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刺客就是太子派去的。
太子竟然要杀陆微雪。
谢明夷内心很混乱,一时理不清头绪。
陆微雪,贺维安的宿敌。
但若他被除去了呢?
主角是不会变的,反派却是谁来当都一样。
话本里并未提及皇上病危,上面记载的情节全在井然有序地进行,陆微雪与贺维安初识,还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可现实并非如此,陆微雪非但没跟贺维安成为朋友,反而处处针对他。
如此可见,无法改变主角的轨迹,其余配角却是变数极大。
假如陆微雪死了,那太子可能会接他的班,替他和贺维安斗几百个回合,然后惨死,迎接属于反派的必败结局。
想到这里,谢明夷手腕一抖。
他忙掀开一旁桌上的灯罩,将字条丢进烛火里,看着它燃烧殆尽。
温暖烛光在幽黑的眼瞳里跳跃,谢明夷思忖许久,手指点了点光滑的木桌。
他明白了。
除了讨好贺维安以外,他还有一个任务——
让陆微雪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若贺维安想斗他,那他毫无还手之力;可若是太子这种喽啰,休想从他身边取走陆微雪的小命。
陆微雪有心把他当替死鬼也好,无意让他坐了马车也罢,总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反派换了人。
介时变数太大,他如何苟且偷生?
谢明夷已然把自己幻想成了一个伟岸的舅舅,慷慨奉献,保护不可怜但可恶的外甥。
既不能脱离主角阵营,又得保证好陆微雪的性命安全。
谢明夷托着下巴,看向窗外梨花飘落。
他得好好想想。
-
皇宫。
掌灯时分,宫人如一排排人偶,掠过西南角一处偏僻宫殿。
此处格外冷清,院中青石板缝隙中,杂草丛生。
虽是冷宫,却得益于半年前的一次翻修,多少也修缮置换了一番,不至于常人连住都住不了。
两个宫女打扮的女人提着灯,一路低着头走进宫殿。
为首的女人一进门,便见幽暗烛光下的一盘残棋。
她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凝眸不语。
“两位不请自来,是毒又用完了么?”
清冷的声音在里屋传来,随即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男人身披一件鸦青色薄袍,在棋局前站定。
月光如水,凉薄冰透。
陆微雪乌发半绾,一双清浅眼眸敛在长睫下,苍白细长的手指夹起一块白棋,放于棋盘之上。
如此一来,立成死局。
“怎么,逐客了?”
女人隐秘一笑。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桃花眼眸。
平日里眼中的温厚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凌厉。
见男人不语,女人挑眉道:“涉及别人如何我不管,事成之后,我只要自由,可你不该牵扯进夷儿。”
陆微雪微微一怔,偏过眼,唇角微勾:
“您多虑了。”
屋外月光惨白。
他想起少年那张精致旖丽的脸。
面前的女人与他有三四分相似。
陆微雪神色冷清,着重提醒她的身份:
“皇后娘娘。”
太棒啦央央,两全其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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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陆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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