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城中了毒,直接睡了一日一夜,待第二日晚间醒来时,发现身边只有边肃一人。
边肃背靠在榻边,宋锦城只能望见他的后颈,但她敢肯定边肃已经发现她醒了。
“边大哥,”宋锦城喉咙干涩,出口的话低嘎如鸦。
“嗯,”边肃的声音沉凝如霜,然后缓缓回头,望向宋锦城的目光幽深暗涩,藏着隐忍,但他却什么都未问。
“边大哥,”宋锦城歪着脑袋,朝边肃笑了笑,笑容里掩着疲惫与抱歉,随后才将目光投向了头顶雪白的蚊帐之上,轻轻说道:“你恐怕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
宋锦城本来就想找个机会与边肃坦白自己的身份,但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当面对边肃饱含复杂的目光下,她一时间既觉得心虚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当然在她醒来的那一刻,看到边肃依旧守在她身边时,她便明白边肃心中的选择了。
“你是怎么逃出临都的?”
边肃从宋锦城苍白消瘦毫无血色的脸上收回目光,再次背转了身,远远的望向窗边投过来的一抹殷红晚霞,突然开口询问。
宋锦城也顺着边肃的目光望向那似血红的光芒,回忆似开了闸,又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日。
“其实就在父亲被北唐皇帝斩杀朝堂后,哥哥就已得了消息,哥哥意识到宋家此次在劫难逃,于是当即便着手安排护卫要将我送出府,只是到底没料到方钟离手下的黑麒麟早就在皇上下旨前围困在了宋府附近。”
如蚁附骨家破人亡的痛,宋锦城日日夜夜回想,早已明白那日即便哥哥早得知了消息,就算府中护卫拼死抵抗,依旧避免不了宋府被屠的命运。
有心算无心,父亲和哥哥,或许在北唐皇帝登基的那一刻,命运便注定了。
“黑麒麟进到宋家后,不由分说便以哥哥抗旨不遵的由头将宋家仆从屠杀殆尽,哥哥拼着一死为我博了一条生路,那时我就明白无论如何我得活着。”
宋锦城闭上眼,掩住了眼角的酸涩,她从不在人前落泪,因为无人能与她感同身受那噬人的痛苦。
“我被黑麒麟一路追杀,直至被追到临都城中的骆马湖,我身边护卫已所剩无几,我知道我能不能活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眼前的骆马湖。”
骆马湖在临都城南,最深处达三丈余,因每年都会有人在骆马湖溺亡,所以在不擅水的临都人眼里,只要掉入骆马湖是没有活路的。
但宋锦城却知道,骆马湖里有数条暗流各通向不同方向,其中一条便通往城外护城河,只要她跳入湖中,便有机会逃出城。
“只是黑麒麟里似乎有人识破了我的想法,在我跳湖之前便有人朝我射了一箭。”
也是这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
“外头传言宋家千金身娇体弱,”边肃的声音低沉凝穆,拧了眉头道,“骆马湖又称坠马湖,湖底暗流丛生,就算未曾中箭,以你也难以逃出生天,何况你中了箭......”
“传闻不假,”宋锦城轻道:“我确实自小体弱,但后来在父亲遍寻名医的调理下,我已与常人无异。”
宋锦城并未告诉边肃,她会游泳那是因为上一世的记忆,刻在了脑子里的本能。
“我之所以中了箭还活着,是因为,”宋锦城顿了顿,在边肃朝她投来不解的眼神里,她郑重的说道:“是边家祖母救了我。”
“祖母?”
这个答案倒让边肃着实不曾料到,讶色与凝重顿时浮上了眉头,“祖母正是那日亡故。”
彼时京中动荡,北地距临都千里之遥,待边肃得知祖母去了的消息时祖母已下葬,将在外无皇命不得归京,所以即便再悲痛,他与哥哥都不曾回临都祭拜祖母。
“边家祖母得知我父亲被皇上在殿上斩杀的当日就吐了血,身体便不好了。”
宋锦城明白,身为戍边将军,边肃对于京中之事必然不是很清楚,兼之北唐皇帝疑心甚重,边家亦不会在家信里提及边家祖母亡故的真相。
“祖母怎么会......”
离开北地,唯恐为家人惹来麻烦,边肃不曾回临都城,但一路行来,他也偶尔听闻些三年前宋熹被诛的经过,甚至祖母因此吐血的传闻,可他只当坊间胡乱猜疑罢了,毕竟祖母年轻时曾随祖父上过战场,身有旧疾,早就不如从前。
“边大哥自幼习武又少时离家从军,恐对边家祖母知之甚少,”宋锦城能理解边肃此刻的心情,即便在当时,她身中毒箭坠入骆马湖的那一刻,她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当她再一次睁开眼时,听边家大夫人,亦即边肃的母亲说起往事时,才发觉原来这份庇佑来自于多年前的一段奇缘。
“四十年前盛王叛乱,边家祖母随边祖父受皇命出征平叛,一日在率小队围剿叛军的途中于朔水河畔遭叛军设陷,误入一片迷障树林,边家祖母被偷袭中箭,身边将士伤的伤死的死,就在叛军欲生擒边家祖母时,突然出现一个女子救下了边家祖母。”
“女子?”
边肃皱起眉头,不甚相信,“祖母不但颇有计谋且武艺高强,若连她都无法抵御敌人的偷袭,谁还能自叛军手下救出祖母?”
边肃是听过盛王叛乱的,只是先帝对此事十分忌讳,以致这事在边家乃至整个北唐人人都三缄其口,所以对于其中曲折边肃并不曾听祖母提及过。
“我亦不敢信,但事实确是那女子救下了边家祖母,只是当时那女子以黑巾覆面,边家祖母虽不知其身份,却不肯凭白受人恩惠,便与那女子约定以半根箭矢为证,但凡有一日再见到这断掉的半截箭矢,便是边家祖母报恩的时候,所以,待边家祖母看到我哥哥送过去的半截箭矢时才发现她当年的救命恩人乃是我的外祖母,当即便急怒攻心吐了血,可尽管如此,她仍是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遣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包嬷嬷来救我。”
宋锦城身受剧毒之痛,每每觉得再也撑不下去时,她都会想起是哥哥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因为哥哥送箭矢于边家祖母,所求只为边家祖母能救下她一人而已。
“祖母向来信守承诺,偏在见到箭矢之际又得知宋相被斩杀在殿上,既惊心于皇上的雷霆手段,又急于报恩,可她的身子早已不如从前,这才在惊怒之下吐了血......”
边肃心中的祖母不似寻常老人待儿孙和善,相反,他的祖母待他极为严厉,许是父亲不擅武艺的缘故,他与大哥兄弟二人自小便在祖母的看管下习武认字,他印象里的祖母历来说一不二,对于允诺之事从不食言。
可人到了一定年岁,内心自然也不如从前坚硬了,祖母心中挂念的除了还救命之恩,还有边家子弟以及整个边氏。
祖母心中定然是极为矛盾的,若出手相救宋锦城,极可能为边家带来弥天大祸,若是见死不救,那与忘恩负义又有何异?
边肃在听到宋锦城说到包嬷嬷时,眉心就已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别人不知,他却深知,包嬷嬷随侍祖母多年,祖母既派了她去救宋锦城,即便那些黑麒麟再骁勇,也断不可能将宋锦城逼至骆马湖畔,这唯一的解释便是,包嬷嬷虽领了祖母的命令,但却存了私心,在宋锦城坠入骆马湖后才去救的人。
宋锦城这般聪明,自然也明白这些,但她只感念祖母救命之恩,却未提及半分包嬷嬷的私心,以致她差点丢了性命。
“你身上所受剧毒便是那一箭所致?”
边肃沉默许久,才开口又问道。
宋锦城岂会猜不到边肃所想,边肃这人与他祖母一般都是重情义之人。
三年前,当边家祖母在看到她身中毒箭奄奄一息时便不肯再用汤药,以致当晚便去了。
“若是好好用着汤药,边家祖母也能撑上几日,但我中的毒在京城那种情形下根本无法解,所以边家祖母先是让人以银针封了我的穴道,随后又命人重新改造了她的棺柩,在将我藏在她的棺柩里的当夜她便仙去了。”
而在此之前,她在边府醒来的头一件事,便是让边大夫人派人给匆匆赶回临都城的景瑟送去了口信,这才有了她随边家祖母的棺柩出城,景瑟带她顺利离开临都城这些后事。
“我的命是边家祖母赌上整个边氏才救回来的,所以箭上的那点毒又算什么,我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
宋锦城的话像似在说给边肃听,又是在说给自己,人呢,要学会感恩,而非是去琢磨去埋怨人人都会存在的私心。
她活得坦坦荡荡,也不希望边肃将这事放在心上。
闻听宋锦城这番话,边肃紧皱的眉心也松散了几分,低头思量了片刻,才又道:“坊间传言宋夫人极为貌美,与宋相鹣鲽情深,但关于宋夫人的出身,坊间却少有人提及,只是不知你外祖母是什么来历?”
朔水河畔的迷障森林边肃是听过的,传言人一旦误入障林便如失去眼睛辨不清方向,边肃很想知道,在那种情形下连他祖母都无法破障而出,那宋锦城的外祖母是如何做到的?
然而宋锦城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外祖母是何来历。”
因为母亲病故的早,所以宋锦城与母亲相处时日极短更不用提从未谋面的外祖母。
“她还在人世么?”
边肃问。
“不在了。”
在与母亲相处的那短暂时光里,宋锦城见过母亲的悲伤,也听过母亲的呢喃絮语,所以她知道她的外祖母早已过世。
对于外祖母,宋锦城也是存了几分好奇的。
她不知道外祖母是何出身,也不知外祖母有何本事,她也很想知道当年在迷障森林里,外祖母到底是如何救下边家祖母的?
或许这个答案已经没人知晓了吧。
因为知道这个答案的人都已经死了,她的外祖母,边家祖母,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哥哥......
此刻的宋锦城曾以为这将会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秘密,然而直到数月后,当她同样陷入那个迷障森林时,她才终于明白,这个答案的背后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沉重与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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