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已经结束了交谈,但因为清薰一句““那么没有这颗心,少殿便不会喜欢这个人了吗?”而得以重新开启。
但方向却转变得太大。
修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若是没有心,人也死了。”
清薰顿了顿,注视着修华,问:“少殿,你觉得我美吗?”
闻言,修华的心跳漏了一拍,受到蛊惑般,他点点头,看着清薰,有些紧张地期盼着清薰接下来的话。
清薰顿了顿,重新整理了情绪,又问:“你觉得我美,是用什么来看,而又由什么产生这个念头?”
这个问题有些让修华迟疑,片刻才道:“我自然是眼睛看到你美,心里十分喜欢。”
但回答完,修华马上就后悔了。他担心清薰是误以为自己看上他的美色才喜欢他,这种“见色起意”的恶名不好,虽然有几分真实,但毕竟不适合现在说。
但清薰似乎没有很在意,而是问:“既然如此,少殿可否告知,看到美的眼睛和产生喜欢的心在哪里?”
修华被这问题弄得一头雾水,但既然清薰问了,也不好不答,“眼睛……这些五官都在面部,心在身体里面。”
清薰没有立马回话,而是拉着修华往屋里走。
等走进了堂屋,清薰面对修华而立,问:“你现在在这间堂屋里面,看外面的院子在什么地方?”
修华来回逡巡了一遍,答:“这间堂屋在这片住宅里面,院子在堂屋的外面。”
“那你现在在堂屋,依次先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修华看了看面容平静的清薰,又往周围和外面看了一眼,说:“我自然是先看到你,然后屋子里的摆设,如果往外面看就能看见院子,院子里有井……这些。”
“那少殿为什么能看到院子,还能看到院子里有井?”
“因为有门,门打开就能看见外面了。”
清薰点点头,问:“在堂屋,因为门打开所以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那有没有可能有个人在这个堂屋里,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你,却能看到外面的院子?”
“不可能。要是有人跟我们在一间屋子,肯定先看到你我,才能看到外面的事物,怎么会看不到你我却能看到外面?”
“少殿说得对。既然少殿觉得心可以理解很多东西,又说心在身体里面,那它是不是应该先了解你身体的内部状况?就算不能看见五脏六腑和筋脉摇动,至少也应当明了。但事实上谁能看见自己身体内部的情况?……如果不知道身体内部却知道外面的情况,就像刚刚的那个比喻——身在屋中,看不见屋中情况却能看见外面情形。所以,心在身体内部的情况可还对?”
修华听完后,沉默了许久。
他一直在想东西反驳,但竟然发现无言可对。
等了好一会儿后,清薰温然一笑,道:“少殿的佛性确实……指日可待。”
修华知道清薰是在委婉地说他佛性不高,但……这正常人还能怎么回答?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就在胸口处,就在身体里面……
“我是因为眼睛看到你,所以心里产生喜欢,所以心跟眼睛是一体的,一起发生作用。”纠结许久,修华最后说道。
“少殿觉得是‘产生喜欢的心’和‘能看见的眼睛’是一体。眼睛在面部,那么心也在面部?”
修华迟疑地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心在面部的哪里,或者在眼睛的何种方位?如果这个心在眼睛前面,那我们应是能看见心所在;如果这个心在眼睛的后面,那么当我们看向外部时,这颗能见的心为何不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呢?”
“因为我们是靠眼睛看,然后靠心来感觉,不是吗?”
“少殿觉得我们是凭眼睛看一切事物,才能靠心来感觉,心是没有能见外界事物的性能的?”
修华再点点头。
“比如一个死人和一位盲人,他们都是不可以看见。将死人完好的眼睛换到盲人眼睛上,盲人能够看见光明。盲人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他会说‘我的世界一片黑暗’,请问,如果他不能看见黑暗,为何会知道自己眼前一片黑暗?”
“就是因为看不见光明,所以才说看见一片黑暗……”
“那么双眼已经坏了的盲人,是凭何看见黑暗的?如果说看见黑暗这件事不叫‘看见’,那看见光明的这件事又凭何叫‘看见’?”
修华沉吟不语。他现在已经有些晕乎,若非强制自己不可妥协半步,恐怕早已被说服。
“眼睛只是一个工具,而能看见一切事物的那个才是本性,即真心,无论有无光明或者有无一双眼睛,都不妨碍这‘能见的自性’。”
听完这些话,修华思量片刻,幽叹道:“清薰,我的心好乱。”
清薰温然道:“找到你那颗凌乱的心,让我来安抚它。”
修华在屋内踱步半天,实在是无处可寻,但他也定不愿就此被说服。
他感到自己陷入一个怪力乱圈之中,最好的办法不是理清头绪,而是走出来。
半晌后,修华停在清薰面前,目光深邃看着他,问:“你说我这颗产生爱意的心根本不存在,那你是在劝我勿要执著这种感情?因为本来就是一场虚无。”
清薰稍稍别开目光,回:“少殿本不是佛门中人,清薰不敢如此说。”
“所以只是不敢,而不是不想?”
清薰微微垂眸,道:“并非如此。你身为平京少殿,将来成婚生子继承宗位本是理所当然之事,请殿下原谅我的冒犯之处。”
这话一出,修华真的是有些恼怒和不解,“原谅?……清薰,我现在是越来越弄不懂你的心思了,你究竟是要我进还是要我退?”
清薰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注视着修华,问:“少殿真要听我的意见?”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清薰踌躇片刻,只答一个字:“退。”
说出这个字,仿佛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而听到这样的话,修华感觉浑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干,一时间竟不知流露出何种神色。
清薰看见修华这样,神色黯然,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一个人不是看他美,也不是仅用一颗心去喜欢。就算是真正的佛祖来给我讲这些东西,我也丝毫不会听取。”说罢,拂袖而去。
“少殿……”清薰在后面唤道,见修华已经走出了院门,有些失神般喃喃道:“就这么喜欢他吗?”
……
修华气急了,跑到李子树上摘了一大堆李子坐在树下吃。
越想越气,越吃越火,血气上涌……后面感到喉咙一紧,血腥味还未溢满口中,已经一口血吐出,这着实也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少殿。”宜荣不知何时看到修华如此,匆匆跑近,满是担忧,问:“少殿,你怎么样了?”
修华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流露出迷惑的神情,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会吐血,更不明白此刻心口为何隐隐发痛。
从小到大,修华的右手和心都有些异常,手的异常在于会不定期地疼痛,而心的异常在于自己时常感觉不到它在跳动。太医说让他多注意自己的情绪,不要有太大的波动,也尽量少动怒。但这些年来他从未感觉到这颗心有过一丝的疼痛感或者不适感,以至于不光是身边人,连他自己完全忽略了自己从小的这个缺陷。
直到现在……
“我没事。”修华用手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看着留在指尖上的鲜红色的血,一时间有些恍惚。
“怎么会没事,都吐血了。”宜荣急道,“我去找大夫。”
修华赶紧抓住宜荣,“别去。”想了想,道:“也许是许多天辟谷的缘由,近来体力精神消耗比较大,是时候结束了。”
宜荣一时气绝,正色俨然道:“少殿,现在是炎炎夏季,又是这样的时期,你如何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进行辟谷。”
“我知道,没有下次了。”修华从地上缓缓起身,宜荣在一旁扶住他。
修华站了一会儿,觉得心口稍稍缓和过来,才站直脊背。
宜荣在一旁为他披上外衣,道:“我本是来给您送衣服的,却不料看见少殿如此,是否少殿一直以来受伤都隐忍不发?”
修华抬手穿上衣服,一边道:“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那如果以后也有这样但情况,请少殿一定要告知属下。”见宜荣说得很是认真,修华不由得戏问一句:“原来你还期待着我下一次受伤吗?”
“不是的,少殿,我……”宜荣急于解释的样子也很认真,修华便不再戏弄于他,道:“不会再有下次。”
修华整理衣襟,又说:“你接下来还去村东头?”
“少殿要去哪儿?”
“我去找星明,你也去忙吧。”
听到修华这样说,宜荣犹豫片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倒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修华问。
“星明少令……他晚上总出去。”
修华轻挑眉目,问:“他出去是为何?”
“不知道,最近几乎每晚都出去,子时出去,寅时后回来。”
“没有问过他?”
宜荣摇摇头,道:“那样的时间出去又回来,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嗯,此事我会跟他谈一谈。”
“是,那属下先告退。”
……
修华并未去找星明,而是去了村子的八组团——医馆处。
但去到那里也只是一片废墟,若不是有指路牌指明方向,很难知晓这里曾经是伊贾村的医馆。
坍塌的房梁焦黑一片,不走近一时很难分清那些黑色的东西究竟是原本房屋的一部分还是尸体经过火化后的残骸。
按照史越方所说“沉浸兰”种在后院,房屋已经坍塌且摇摇欲坠,从正面进去不太可能。修华看了看两边,左手边有个斜坡,下去后是个平坦的地方,相邻着医馆上面修的是空中阁楼,如今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空架子,下方的能行走的位置还很宽敞,只是长满了了杂草。
修华从那边往里走,一边踩倒几近一人高的杂草,往里走时,尤其要当心毒蛇毒虫之类的东西,但竟然什么也没遇到。
行至最里面时,一面倒塌下来的墙拦住了去路,也挡去所有能观察周围情况的视线。
他返回后,又去到右边,爬上高处,在林里穿行,之后到达医馆后面邻靠的一座高坡,希望站在高处可以观察医馆后院的情况。但房梁倒塌抵着坡壁,屋顶脱落刚好遮住大部分往下看的视野,其余没被遮住的地方都是烧毁的砖瓦乱石,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黑灰。
修华本来计划着能否跳下去一探究竟,但这些横七竖八的梁木实在碍事,还有铺着厚厚一层灰又碎裂尖锐的砖瓦乱石,站在这样的高处也无法估量下面的情况,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就算下去了,不经过清理也无法看见最下面的情况。
他决定返回,若是有必要还是得从正面进入,只是清扫需要一阵功夫。
而且现在大夫的检验还未有结果,事情怎样未曾可知。
不过清薰说过这个毒像是从一种草木上提取出来的,而且从未见过。如果去问他知不知道“沉浸兰”,若是他不知道,那这样就很吻合了。
但是伊贾村人都坚持称“沉浸兰”无毒,这倒是个奇怪之处。
难道说“沉浸兰”无毒,但混合了别的东西才会导致中毒?
想到清薰,修华心里便觉得难受,心里有种奇怪的想法不住地冒出来:就算是勉强,我也要得到。
可这样的念头一次次被他自己驱散。
对于清薰这样一个美好的人,珍惜尚且来不及,如何能去伤害?何况清薰没做错过什么,喜欢他是自己的事,却要无端因一己之私去做伤害他的事。
这样的自己……如何又值得清薰去喜欢?
不过七情六欲本就是生而为人上天赋予的东西,佛却要叫人舍弃这一切,做一个不悲不喜、不温不热之人,那活着还有何意义?修华绝不认同这个观点。
费禹在路上看见修华走路之快,还没得及喊出声,就眼睁睁看着他从身旁穿过。见修华心事重重,费禹一时犹豫着该不该喊住他,正在思索中时,修华忽然又折回来,叫了他一声:“费知村。”
费禹立即解释:“少殿,我方才看你有急事,才没有……”
修华摆摆手,道:“正好,你知道星明在哪儿?”
“在二组团官衙那边,写碑文呢。”
“嗯,还有一事。”
“少殿请讲。”
“你们这里可有经书?”
“什么?”
“佛经。”
费禹摇摇头,一脸茫然。
“这么大的村子都没有一个信佛的?”
听修华这样问好像有些遗憾,费禹却迟疑道:“少殿……咱不是以阴阳法为本吗?”
“嗯。”修华也不追问了,“那就这样吧。”
费禹看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明白,据说众壑殊的几名弟子与少殿走得亲近,所以才问这个吗?
这里面两个人关于“真心”的辩论,是参考《楞严经》中佛对阿难的疑问解答——“七处征心”。大家有空可以去看一看经书,实在有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2章 心不存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