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星明的讲述,修华心里五味杂陈,却又觉得有些疑惑:“以身饲养蛊鬼,杀害一国之君?这似乎不合情理……你是不是认错了?”
修华对星明的母亲——婧阳氏略有印象,是个话语不多却颇有气度的名门将女,她的父亲是晋结将军,常年看守平京边境,在宫廷一直颇有威望。
婧阳氏虽是女儿身,但做事洒脱有男子风范,敢爱敢恨,不落世俗之见。
在星明三岁的时候,也就是修华七岁时,婧阳氏意外死亡,据说是因为遭受百鬼夜行,惨遭百鬼食啖而死。
星明从五岁开始就在找她的死因,因为他不相信自己一向沉着的母亲会如此无知,夜闯阴阳两道交界处,遇百鬼夜行而死。
虽说是在近天都修习阴阳术,但他们白天致力于学习,晚上早睡早起;而婧阳氏在去世前的几年中,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常卧病在床,所以他们并不常见到婧阳氏,更谈不上了解。
“不会认错。虽然母亲大人去世时我年纪不大,但她哺育我那么些年,血浓于水,早就是分割不开的一体。”星明说完,不甘道:“是阎王殿弄错了!什么杀一国之君,启丰宗是我母亲杀的吗?史书都记载了:寿终正寝……我母亲是个柔弱女子,生前又多病灾,吃了那么多苦,死后却还要经受地狱的酷刑。少殿,你不知道那些酷刑有多么残忍,光是那铜鞭抽在我身上简直疼痛难忍,我的母亲大人……她怎么能忍受?”
修华叹口气,去到星明身边将他抱住,幽幽道:“无论是阳间还是阴间,都有无法理喻的事情不断发生。”
星明圈住修华的腰,脸靠上去低低啜泣:“我的父君也会受苦,他不该有这样的命运,他还没来得及跟我说话就走了……少殿,我没有父君了。”
修华被这最后一句话狠狠刺激了下,如鲠在喉,说也说不出,咽也咽不下。
我也没有父宗了。
可是这一切都过于荒诞,为何没有谁来解释?他们又该如何去寻求答案?
修华缓缓合上眼睛,一手轻抚星明的发丝,一边揉着自己发涩的眼角。
好半天后,两人都才稍稍平复下来。
不知为何,星明忽然喊了声:“清薰师。”
这尤为刺激修华的神经,令他愈发颓然无力,“他不会再回来了。”
“不是,是清薰师。”星明一时语无伦次,松开修华,往他身后指了指。
修华转身看去,只见衣衫破烂的清薰提着用他外衣做成的包裹,沉甸甸地走来。
他脸上略显疲倦,被树枝勾破的衣物又让他看着有些狼狈。
但无奈其身段优美,容姿温雅,此刻看上去仍美得叫人略以感叹。
修华觉得,他现在无可自已地动心了,大有久别重逢的欣喜若狂,恨不得跑上去抱着他亲上两口。但这所有的情绪都得压制下来,而所有的臆想也只能化作稳健的步子,上前接过手里的包袱,为他分担一些重量。
“这片林子物资丰富,几乎什么都有,看样子晚上会很不安全,而且气候湿润地面潮湿,我们需要睡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清薰甩了甩发酸的胳膊,一边说一边跟修华往星明那边走去。
“嗯,等会儿我去找些藤条做吊床,刚刚在路边发现不少比较合适的植物。”
星明看着清薰,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一时间又不知该怎样问出口,只愣愣盯着他。
“我采了一些野果,药茶,还有一些草药,星明的刀伤应是发炎了,不立即处理恐不好。”清薰让修华将包裹打开,里面有不少颜色艳丽的野果,还有各种各样的草药花植。
“伤口?没事啊……”星明尚无察觉。
修华到他身边,扒了他衣物后,才看到身上纵横交错数道新伤,伤口裂化,红肿已经多处灌脓。
其实但凡细想一下也会知道,经过那么激烈的打斗,身负刀伤坠入悬崖,一直未经处理,伤口是一定会恶化的。只是因为转移注意的事太多,而连他自己本人都不曾察觉。
“不痛吗?”修华颇有些无奈地问。这细皮嫩肉的小身板,却意外地能扛。
星明低头看了看,顿时脸色变了,说:“现在有点儿痛。”
……
一直到太阳下山前,他们都各自忙碌着。
修华寻了个较高的地势,在树与树只见用结实的藤条搭着吊床;
清薰让修华砍来竹子做成竹筒,给星明熬药,需要定时更换竹筒,用了五六个竹筒才熬好一碗药。又用熬好的药茶给他清洗伤口,敷上碾碎的草药。
星明捡柴烧火,顺便将一些浆果烧烤分来吃。
到了晚上,修华在两个吊床中间的空地上生了堆火,准备守夜。
星明受了伤,吃了药,已经早早睡去。
修华特意给两只吊床都铺了厚厚一层干燥的蕨叶,免得被藤条勒到伤口。
但清薰似乎毫无睡意,和修华一起坐在火堆旁,只是缄默无言,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拨弄着火堆。
修华却没这么轻松了,他在意清薰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呼吸,这让他在黑暗中愈发敏感,连同对外面的风吹草动也了如指掌,进行着最为正确的判断。
然而对清薰的判断却十分艰难。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不知他将来的打算,更不知他对世间一切包括自己的想法。
虽然这将是无意义的事,但至少在一刻,显得尤为有意义。
“出了峡谷,一直往东,往上走,应该就能回到京中。”清薰的声音自静谧的空气传来,清润如流水,有着空灵的声线。
修华闻言苦笑道:“走不走得出去,或者什么时候能回去都不一定,届时平京早就改头换面了也说不定,宫廷内部是最知道如何平衡局面,寻找新的支撑点。”
“你要回去,整个平京只有你一位少殿,没有谁能替代。”清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告诉修华。
“这个世界并非离了谁就要坍塌了,那些人也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了。我能有多大的分量,做人尚且失败,又凭何去管别人,更不要说整个平京。”
清薰无意识咬了咬唇,缓缓垂下头来,沉吟不语。
“我会回去,尽最大的努力赎罪,直至终结。”
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也许那复仇的男鬼和叫梅南的男子说得对,他做尽了坏事,所以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惩罚他。
只是可怜了那些被他连累的人,因为他而得到一生不幸。
还有这平京,一个本该经久不息、和平安定的国家现在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也许将重拾战火也说不定。
以及清薰,他是个美好的人。这一点修华至今不愿质疑。但也许是因为遇上自己,从而变得不幸,手染鲜血,大概连最后的退路——佛门,也回不去了。
他现在只能变得麻木,像所有人期望地那样,最后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这也算是对今生的一个不算体面的交代。
毕竟,他这一生本就无光彩可言。
“你恨我吗,修华?”
清薰握着双手放在膝头,垂眸看着跳跃的火苗,语气出奇地沉静。
修华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拨弄火种,低声道:“我不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别恨自己,恨我吧。如果我在那场大火中完全消失,也许你的一生会容易很多,是我带来了不幸。”
修华看向清薰,几乎不假思索地否认:“不是这样,你……”
“你别安慰我,我知道你很痛苦。”清薰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回视修华,眸中带着一丝凄楚的悲凉,问他:“如果喜欢莲上仙君就好了,即便是不能在一起,但喜欢他不会这般不幸,应当还能得到庇护。”
修华以为清薰说的是他自己想要喜欢莲上仙君,一时间眼里心里满是苦楚和伤痛。
他怎么比得归属于天界的仙家?他只是区区凡人。
“所以修华……”清薰长叹一口气,说道:“喜欢莲上仙君吧,以后都喜欢他,因你本就不会喜欢我。”
修华被这番话激得血气上涌,一时间错愕得失了神,只感到喉咙间一阵腥甜的血腥味冲入口腔。
他伸手捂嘴,鲜血流出嘴角,顺着指缝流了出来。因为毫无防备地呕血,他被呛得剧烈地咳了起来,躬着身,胸腔也在震动,仿佛要将体内的腑脏给震碎一般。
“修华……”清薰惊诧地跑到他身边,刚伸手想要去查看,却被修华一把挥开。
拒之千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不必劳烦。”修华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随即更加猛烈地咳嗽起来,血倒流冲上鼻腔,从鼻翼间流出。
此刻的修华满腔愤怒,竟一时间没办法马上调理过来,种种迹象看着就像是一个重病在身的病者。
清薰不理会修华的拒绝,强硬地掰过他的肩头,扶他站起来,并抬起其下巴,同时十指精巧地为他按摩胸腔一块,或重或轻,十分到位。
很快,修华停止了咳嗽,也没再流血。
修华看着清薰焦灼的样子自嘲般笑了笑,说:“你帮我作甚,我若因此死去,正好应了你的想法去找莲上仙君同好,不是吗?”
清薰看了他一眼,依旧保持高抬他下巴的动作,漠然道:“要找他需要修习仙道,这样死去如何入天界?”
血弄脏了修华的面庞、脖颈、衣襟……很快就凝结在上面,看上去着实难看。
“照你这么说,要追你还需归入佛门了?”修华注视着清薰,问。
清薰一时间并未回应,甚至也避开他的目光。
片刻后,他拂开清薰的手,随即用衣袖简单擦了擦面部,说:“只有像你这般从未真心爱过谁,所以才会将喜欢谁说得那般轻易。你不明白爱一个人有多难,为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甚至连仁义道德都全都摒弃,甚至不配为人……但这一切怪的了谁?
只是自己心甘情愿而已。
所以一切的罪责都由自己承担即可,于谁都无半点瓜葛。
“是啊,我不懂。那你呢?”清薰神色黯然,声音变得压抑不堪,“在悬崖边上,你不拦我,由我一个人在这万丈悬崖下死去。你继续回去,做你的宗皇,娶妻生子,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遗忘掉我们的一切……为什么不这样做?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赴死?”
修华看见清薰情绪渐渐变得有些失控,他的眼眸开始溢出泪水,将要却未能掉落。
这是他在现实中第一次看到如此情绪崩溃的清薰,不仅手足无措,更是感到一阵难掩的悲伤从他们之间划过。
“你知不知道,下定决心离开的我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离开你的那一刻我已经死了,你却要来救活我,然后让我再死一次对吗?”清薰一手遮挡住眼帘,低低的啜泣声使得他削瘦的肩膀不住颤动,像是轻薄的透明蝶翼,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碎裂。
修华难过地走上前将他搂入怀中,也就是此刻,他才看见清薰肩膀上的伤口撕裂,血顺着他白腻的皮肤滑落染红衣裳。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们遍体鳞伤,互相伤害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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