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怜带着丛安回到老妇人的房内,端起厨厅内早已冰冷的饭菜,叹了一口气,将几盘子菜倒回锅里,稍微热了热,这也算上一顿佳肴了。
他还是取了老妇人托付的物什。
钱不多,笼统就三银子十铜钱;鸡也不多,四只老母鸡,七颗鸡蛋。
大年初一,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收下这些鸡,好换一些看得过去的贡品。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扰了人家过年的兴致。
十里无音,天地缟素。
万俟怜仰躺在摇椅上,见远方树林后夕阳落下,手搭在丛安的脑袋上,摇摇,晃晃,静静守着时光倾泻。
在老妇人家养精蓄锐近半月,有了气力,也难得沉静下来思考了余生。
万俟怜的故友算不上多,除了一位故去的,能说得上话的也便只有几位。
上古白螭,真名同神名,曰方泽。它乃神界唯一以真身示众而不被众神官排挤的神,说得好听些是世间万物的庇护神,说得难听些就是老妈子。
方泽嘴碎,心倒不坏。那时它见了万俟怜飞升,顿觉有趣,百般骚扰才有了个独处叙事的契机。
万俟怜委实有些愠怒,神色如常问道:“白螭大人可有事情要小官忙活的?”
“有啊,比如讲讲你一个狐妖是怎么瞒天过海上来的?”
到底都不是人族,两个怪物之间彼此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方泽福泽众生,凡有生灵诞世,都会无声无息献上龙息,庇佑其渡过劫难、褪去青涩、独立一方。也因此,万俟怜见到方泽的次数也算得上屈指可数。
万俟怜第一次立的神祠,还是在青州。
小神小官想要立下自己的威名,多多少少都离不开老神老官的帮衬。方泽兴致来了,带着远离众神官的万俟怜下了凡,去了人间。
以前的人间算不上安生,战争频起,瘟疫横行,常有老人说,这孩子若是能存活下来,以后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了。
万俟怜心口一绞,木讷地站在高处,看方泽悄然吞云吐雾,降下一场甘霖,一场满载祝福和祈愿的甘霖。大雨倾注,浇灭了杂生的战火,扑息了灾难的苗头。
方泽有个秘密,它并非能带来吉运,而是以某种形式转移苦难和幸福。人间高歌,苦难沉悼,它吞食苦难,将其埋藏在龙鳞下,等待某日无人之时,狠心拔去,掐成飞灰。
那天的苦难太多了,多到方泽难以消化。
方泽思来想去,索性一个神龙摆尾,破了万俟怜的藏身术法,使其公现于世。
天地霏霏不绝,白衣神仙乘光而落,俯瞰世间,怜悯凡人。
万俟怜有了第一批信徒,收获了第一批香火。虽然香火潮了,实际上收到的不过弹指尔尔,但他还是收下了,小心翼翼地拢到一个小罐子里,对着某处,微微喜道。
“你看,这是你的第一批香火。”
神祠建起来了,神像立起来了,万俟怜在人间有了视野。他透过神像的眼,看灾难被群而攻之惶然而别,观新生生灵呱呱坠地有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日渐高起的房阁、日趋喧嚣的街坊……
万俟怜铭记方泽的指点。
神怜处,是人间。
怜生神的名号有如星星之火,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在人间传开了花,信徒不知万俟怜模样如何,便跟着第一个神祠的模样临摹雕刻,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的是,温柔的眉眼永远含笑望向芸芸众生。
再后来,万俟怜站在万家灯火中,想通了一件事。
——方泽那老妈子是装的病,它在帮衬自己。
他曾尝试过伪装成凡人替方泽供奉一大堆香火,自以为无所纰漏,却在某日同游时,对方笑着敬来一杯酒。
“谢谢凡人齐末怜的三万七千捧香火。”
万俟怜追问方泽如何发现的,对方一饮而尽,含笑不语。
若说万俟怜在神界最记挂不下的,便是方泽了。
万俟怜被围剿的时候,方泽远在千里之外,守着某个新生生灵降世,无能为力,遑论赶回见证,替他说句好话。
不过如此也好,他看不见自己的狼狈样了。
最近的方泽神祠在三十里外,亦是村落幸存者的求生去处,那里是一片稍大些的城镇,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万俟怜摸着丛安的动作不知不觉地顿了下来,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他呼出一口湿热的白气来,化了百年寒雪。
“小狐,你愿不愿意跟我学本事?”
学些本事,不求能护住所有人,起码能保证自己不再受欺辱,不再流血伤痛。丛安的修行远不够化形,但却能学些狐妖的术法,兼顾人族、神官的招式,如此一来,也算得上一方强者。
“想!”丛安双目赤然。
“那……”
“狮虎!”丛安气势汹汹。
万俟怜微微错愕,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旋即听见丛安呜呜哇哇叽里呱啦地嚎着人间遭遇,大抵便是听了几句说书,认为传授自己本事的人都是师父了。
他哑然,从未想过另一个自己对自己的称呼,不是直呼其名,而是喊师父。
师父啊……
万俟怜神色一敛,故作严肃道:“是师父。”
“思虎!”
“师——父——”
“西父!”
……
罢了,先随便叫着吧。他想,待再过些时候,口齿伶俐了,想怎么叫都行。
*
丛安不太懂什么是人妖有别,也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看见它就跑得远远的。它曾问过老妇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它不太懂。
老妇人说,人类畏惧未知,所以会抱团迎击。
它又追问什么是未知,得到的答案是神秘兮兮的一句:“可能是身体太大,也可能是太能吃?”
丛安气呼呼地走了。
什么嘛!它只是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要往哪去,凭着求生的本能,一路讨着能吃的玩意。
有妖族呜呜地求它施舍些吃的,它便尽数推了出去,目送妖族捧起食物撒丫子跑远了;有人族突发变故车仰马翻,它便替人族拉了货回到村落,然后被关到囚笼里,施展不开身子。
后来学聪明了,会反抗了,却打不过人家,逃之夭夭,还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天苍茫而雪漫漫,孤寒贫瘠的大地很难找到什么东西了,不过丛安走了个狗屎运,居然在一个窝洞边刨出来两颗松子一颗梨。
它将要狼吞虎咽下肚,忽然西风起,吹乱了它的毛发,迷离了它的双眼。再睁开时,猩红的刺眼的一抹凭空出现。
丛安犹豫了很久,饥肠辘辘,但还是叼着食物小跑着去了那人身边。
后来他醒了,喊自己叫小狐,给自己取名叫丛安,还会主动给自己做好吃的买好吃的。
他问自己愿不愿意学本事的时候,丛安想起先前在囚笼里,路过一家熙熙攘攘的街道,有人拍着快板,一拍一唱。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他为自己提前开了智,带自己看人世喧闹,还要教自己本事,那便必然是师父了。师父也很未知,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几乎没说过自己的事情,但丛安从不觉得师父恐怖。
丛安说话还不大利索,却活脱脱的是个小话痨,缠着万俟怜问东问西问天问地。
它盯着土鸡的脖子一伸一伸,学着它们的样子咯咯叫,还问万俟怜自己能不能也下蛋,这样就可以多换点钱买馅饼了。
每到这时候,万俟怜的脸上都会变化毫厘,耐心答道:“也不一定要下蛋卖钱呀,挣钱的方式有很多。”
“比如呢?”
“比如把这个不好好修习的小狐狸逮了去,叫人一遍一遍地摸,一次收个十铜钱,薅下来的毛拢起来还能缝个狐狸围脖……”
丛安吓得炸了毛,头也不回地跑进树林练习万俟怜指点的术法。
开始时,灵早早消散于寒风里,抓也抓不回来,还搞得浑身泥泞,哆哆嗦嗦回到老妇人的家里等着吃饭时,却在冰天雪地里被万俟怜逮着一顿搓洗。
现在,它可以自如凝聚灵力了,轻而易举地抓回来……一颗松果。它得意洋洋,心想这也不算难,不想一个不慎,松果砸到头顶,眼冒金星,还叫松鼠叼了去。
于是它今天收获无几,可怜兮兮地趴在万俟怜身侧,享受片刻的安抚。
据师父说,今日是老婆婆的头七,也是村落里逝去人们的头七。届时他们的灵魂会短暂地回来,弥留于世。
它仰首看着万俟怜目视远方,天色逐渐被浓墨笼盖,最后一抹残阳也被吞噬殆尽。风息树静,天地万物寂然,连雪落都掷地有声。
丛安顺着万俟怜的步子,规规整整踩入每个雪坑,寻着扑窜的灯烛踏上火照之路。徘徊的亡魂回归故里,浑浑噩噩,飘飘忽忽。
烧掉的房子被简单重建起来了,杂乱的街道被清扫洗刷干净了,只是人声不再。
万俟怜站在莫须有的烟火中,为他们敬上三根点燃的香烛。
“如果我不留下来祭拜的话,就没有人接他们回家了。”万俟怜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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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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