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程影佳很早就到学校了。
她背着书包走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阳光迷失在清晨的水雾里，只有几束扯开雾气，在米白色的瓷砖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走廊的尽头出现一个高瘦修长的人影，穿着附中夏季短袖校服，两条裤腿卷到小腿中断，露出健康的跟腱和脚踝，长袖校服搭在肩上，带着几分高冷的桀骜不驯的气息。
他踩着落在白瓷砖上的阳光走过来，她看见他的头发还在滴水，似乎运动完刚洗完脸，晶莹的水珠从发梢滴落在他高挺的鼻子上，一路向下顺着他的喉结滑进领口里。
明明是一清早，可她觉得天气真热。
他在她面前停下，忽然从背后拿出一大束的玫瑰花，捧到她面前。
她一怔，在那片耀眼的红色中晕头转向。
“郭灿阳……你……唔……”
她想说你干什么，忽然嘴上一温，他的嘴唇抚了上来，落在她的嘴唇上，如蜻蜓点水。
光怪陆离的气泡飞舞在眼前，她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的魔咒，嘴唇随着对方的动作颤抖。
好甜。
程影佳瞬间醒了。
梦里的触感过于真实，她能闻见那束玫瑰的香味，能看见郭灿阳吻她时轻轻颤抖的睫毛，能感觉到他嘴唇的柔软。
她盯着书桌上的台灯发呆，手边摊开的稿纸上，是她的3000字检讨。
昨天周六，程影佳晚上回家就把程建国和董红英从厨房里揪出来，大气挥手，说今天的晚餐你们等着吃好了，之后钻进厨房一通乒乒乓乓，一个小时后端出西红柿炒鸡蛋、油焖大虾、肉末豆腐和紫菜蛋花汤，三菜一汤，还用她们那天早上在大梨树摘的苹果梨和橘子一起做了个水果拼盘。
董红英对这桌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家常菜给予了国宴级别的赞美，仿佛眼前的珍馐尽是些山珍海味。
她和程建国沉浸在“女儿长大了会做饭了”这样粉红色的泡泡里很久，直到程影佳跟他们说了前一天晚上在湖里划小船的故事。
之后就是长达两个小时的严厉批评和思想教育，具体内容和丁老头说的大同小异。程影佳难得调皮捣蛋一次，本来程建国还觉得挺有意思，后来在董红英的提醒下才意识到深夜、不知深浅的湖水、薄脆的木板几个组合对一个十几岁高中生来说是很危险的。
危险意识培养和教育过后，已经快晚上十点了，程影佳听了这么久唠叨，觉得字字玑珠，得赶紧写到她的检讨里，生怕等到明天就忘记了。
然而她实在太困，写着写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她手指不自觉碰了下嘴唇，之后按亮手机，看看时间，快凌晨一点了，她在通讯列表里巡视了一圈，最后点开孙婉意的头像。
FirstLove：孙婉意，我完了
叶子：我也完了
叶子：我爸妈气得不行，差点被揍
叶子：你也被揍了？
FirstLove：没，被骂了，刚才写检讨写得睡着了
叶子：你这反省态度够诚恳啊，深夜写检讨，明天周日还有时间，明天写呗
FirstLove：哎呀，这不是重点
叶子：那什么是重点？
她把昨天刚才那个梦给孙婉意描述了一遍，窗外不知哪个秋蝉突然叫了声，她心中一惊，有种心事被撞破的慌乱。
叶子：哎呦喂！！！你可真是春梦了无痕啊！！！！！
FirstLove：【闭嘴】【愤怒】
FirstLove：所以说我完了
叶子：说实话
叶子：我一直觉得郭灿阳喜欢你
FirstLove：我怎么没看出来？
叶子：那你得去挂个眼科了
叶子：在你来五班之前，郭灿阳可是连话都不怎么跟我们说
叶子：你来了之后，都开始参加集体活动了
FirstLove：那也许是他性格变了呢
叶子：别自欺欺人了，性格改变都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你啊
FirstLove：……
叶子：他原来从来不给不给别人讲题，现在只给你讲，你见过他给别人讲题嘛？
FirstLove：……
FirstLove：好像……真没有
叶子：话说回来，你这个梦……你这是，喜欢他？
FirstLove：我不知道
叶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FirstLove：喜欢别人是什么感觉啊？
叶子：嗯……就是总是会想到他，看得见他的时候会想，看不见的时候更会想，好事情总是会想第一时间分享，但遇到了不好的事却不想跟他说。这是我对**的感觉，最开始的时候因为他长得帅，总是看他，后面接触了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她窝在床上，紧贴着墙壁，她知道墙另一边有个熟悉的体温，那个人总是带着她深刻的思念。
纵使坐在前后排，纵使住在隔壁间，纵使每天上学下学都是同行，但她觉得还不够，她想每分每秒都能看到他，想知道他说得每一句话背后的心理活动，想闻他身上不知名的洗发水或是沐浴露的味道，想让他永远只给她一个人讲题。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深秋的树木特有的味道从窗缝里钻进来，如同清冽的美酒被一口喝下，甘甜中带着辛辣的味道灌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是个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味道。
程影佳在高二上学期学农回来后的那个晚上，正式确诊为喜欢郭灿阳，指导医师：孙婉意。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熊猫眼写完了3000字检讨，程建国和董红英看她这么疲惫，以为她是真心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火气小了不少，觉得孺子可教，屁颠屁颠给丁老师打电话去了。
周一，丁老头早自习就来五班和七班收齐了几个人的检讨，之后又在大课间的时候点名批评了他们几个。整个上午都没见到老班的人，老班也没让他们去办公室找他，他们心里七上八下，那感觉就像又把镰刀悬在你脑袋上，你知道它会掉下来，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这种战战兢兢的感觉持续到了下午，下午第一堂课是老班的课，他神色如常地讲课写板书，好像学农时候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梦。
临近下课，老班缓缓说：“最后十分钟，说个事儿，今天的通报批评看了吧？”
程影佳心下一沉，完了，老班还是生气了。
同学们叶落知秋，看老班这个样子就知道肯定没好话，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几个稀稀拉拉的声音说：“看了。”
老班拉了把椅子，在讲台上坐下，语重心长地和大家说：“我当老师已经十来年了，当班主任也有五六年，从我教书的第一天起，我对我学生的要求，就这么几个。首先，我要求你们真爱珍惜自己的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了就什么都没了；第二，我要求你么关注自己的健康，身体健康，心理健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有病了不要挺着，去休息吃药，要赶紧好，不要拖着；第三，我要求你们做明白是非、正直善良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但我希望这是你们的底色；最后，我才要求你们成绩，我希望你们因为有一个好成绩、有一个好学历、有一块敲门砖，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成为你们想成为的人。”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翻动书本的声音都没有，每个人都在仔细咀嚼他说的这番话。
他把教案卷成卷，隔空点了点郭灿阳他们几个，说：“你们几个拿床板去湖里划船的，该说的丁老师都说了，三千字检讨你们也写了，我希望你们能真的明白你们的错误而不是应付差事。本来是要给你们处分的，后来我们几个老师商量了下，还是没给，处分是要进档案跟你们一辈子的。也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们了，你们平时耍点小聪明、搞点小动作，没出大格我都懒得管，就让你们觉得你们干什么都行了是吗？胆子可真大啊你们，你们知道那湖有多深吗？你们知道木板能撑住一个人吗？木板在湖里碎了怎么办？黑灯瞎火，你们知道淹死一个人三分钟就可以了吗？”
“你们马上十八岁了，马上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做事之前动动脑子，想想后果，不要一拍脑门就胡闹，你们要是淹死在湖里，你想想你们爸妈会是什么反应？命没了，什么成绩什么高考都是虚的。”
“行了，再多的话我不想说了，你们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下课。”
老班走了半分钟了，教室里还是很安静，偶尔有同学起身去卫生间，待在座位上的同学要么是在翻书，要么是发呆。
程影佳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想哭却哭不出来。
忽然她的右肩膀被轻轻戳了一下，她条件反射似的回头，正对上郭灿阳黑亮的眼睛，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银色丝绒盒子。
“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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