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黎见他痴笑着也不说话,便问道:“白柝阿君此来为何?”
“啊?”白柝忽地回过神,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后又挠挠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我本是打算在内城四处逛逛领略一番玄狐族的风土人情,竟不料失了方向。”他原以为此处不是什么机密的地方单纯地打算上来观望观望,谁知道这玄狐部就连内城防范都如此松懈,连女黎殿下的殿宇都不留个近卫。
白柝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小声嘟囔着:“难道她实力之强甚至都不需要近卫……”
“什么?”女黎没太听清。
白柝忽然道:“殿下!你同我打一架吧!”他用期待的眼神盯着女黎。
“打架?”白柝的突然转变打了女黎一个措手不及。
白柝“嗯”了一声,而后愣了愣,又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些不妥,女黎殿下乃是长君心悦意重之人,理当尊敬才是。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向女黎致歉:“殿下见谅,是白柝逾矩了。”
女黎瞧着他那委屈巴巴的模样,甚是可爱。想来如此高大威猛之人,盯着一张俊俏的面庞,却如孩童般因未达目的而将失落显于人前。便不忍安慰说:“无妨无妨。”她思索了半晌也吐不出安慰的词来,只得尴尬笑笑。女黎灵机一动转移了话题,“这五百年间你随阿犽四处奔走,想来定有所见闻。”
随后,她将手袖轻挥,一面水晶矮方桌瞬间出现在两人中间。桌面铺着锦纹流苏长素帕,中心偏左立着一支莲纹琉璃瓶,还有两只小小的琉璃盏紧挨着叩在桌上。
女黎随即跪坐在桌旁的软垫上,捋了捋衣袖,示意白柝在对面就坐,“我这里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唯有几盏薄酒,还望白柝阿君畅言。”
这近八万年来,女黎从未踏出过创世结界半步,虽然自小族中的各长祭便语重心长的给她灌输着外界凶险异常、各自心怀鬼胎的思想,但却在无形之中增长了她对结界之外的好奇心。
“等等!等等等等……”白柝结结巴巴,颤抖的手指着桌上的琉璃瓶,似是被吓得不轻。
还没等女黎发问,白柝道:“难道这是……醉雾莲?”
女黎点了一下头。
白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玄狐族果然不容小觑,虽然这里从外表上看比白泽族破败了些,但为什么桌子是水晶制的?酒盏是琉璃做的?就连喝的酒都是醉雾莲?
他如此惊讶也是情有可原。首先,两族虽同归属于灵隐这一大族,但风俗习惯却大相径庭——白泽族性情豪爽,衣食住行追求气派;而玄狐族普遍性格内敛,对于生活上的要求不高,更追求精神上的富裕。其次,醉雾莲制作过程繁杂,它由寒川中的雾雪莲酿制而成,又需引岛脉之力柔和雾雪莲的大寒之气,最后再窖藏百年以上并不断以灵力佐之,方得此大补之物。
女黎见他迟迟不肯落座,只呆呆地站在原地用瞪大的双眼注视着自己,以为是白柝觉得这酒还不够让他开口,便道:“雾雪莲采摘不易,所以此酒我也只窖了两坛。”
白柝一听这才发现女黎殿下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立刻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殿下我……”可他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便直接跪坐于女黎对面,“殿下出手阔绰,只是我等所见皆为战场厮杀之事,恐殿下不喜辜负了您的美意。”
“怎会辜负,我虽生安宁之地却也敬佩你们齐心为统一部族所做出的牺牲。”女黎拿起琉璃瓶往盏中斟满酒后双手捧着盏道:“战争分两种,一则是粉碎祥和的侵略之战,另则是重建和谐的大义之战。你们属于后者,是白泽当之无愧的勇士。”
当她说出这些话后,白柝显然有些意外。
先前跟在长君身边时他便时常在想,白泽族美人无数、各有千秋,想要自荐枕席去侍奉长君的又何其之多,但为何长君单单对那位殿下念念不忘?最初他以为定是那位殿下容貌冠绝,后来他又觉得是长君顾念与她的恩情。现如今他明白了,什么姿色、情义,于女黎殿下永远只是陪衬,更吸引人的是她的那份通透,她理解他们执着苦战五百年为的究竟是什么,她敬佩他们的英勇与无畏,她那样一个生活在不问纷争的氏族、享锦衣玉食、清闲安逸的玄狐部殿下,仅凭寥寥数语却能直扣人心弦,道出他们的、多少人不愿意承认的卓越功绩!
白柝接过琉璃盏,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既如此,我便斗胆给殿下讲上一讲!”
“好!”女黎回应道。
他自顾自地拿起琉璃瓶往盏中倒满了酒后又灌入腹中,脸上浮现出几分忧伤神色,“记得那是在收复之战时,戎祀带领残兵盘踞于百岖谷,那里地形复杂我等久攻不下,于是我们便商议着分为三路,我和江铃带着部分族人分别从两外侧登上山,另一部分族人则跟着长君从正面进入百岖谷,交战那日风雪格外的大,我解决了左侧的埋伏后发出信号准备下谷与长君会合,但是戎祀那厮竟想拼个鱼死网破,早就在两侧设下了幻阵,我和江铃都被困在了阵中,长君收到了信号后便杀入了百岖谷,待我破阵赶到时,我……我每走一步,都会看到倒下的族人,深入百岖谷后,我找到了长君,他提着戎祀的脑袋,胸膛上、背脊上、腿上总共插着五支寒封箭!”他红着眼眶,颤抖着举起一只手张开,重复道:“五支啊!”
在长寒岛,寒封箭的威力无人不知,它由侵入到岛脉的致寒之气凝聚而成,能同时暂封灵脉与内丹,削弱人的灵力。寒封箭入体时,致寒之气会游走于灵脉之内、冰封内丹,中箭者不仅会感受到锥心之痛,更要承受由内至外的寒气遍布全身,无法承受此寒气的将会被冰冻致死。
而提取侵入到岛脉致寒之气的人,也会受到它的侵蚀,生不如死。
正如白柝所说,戎祀就是想要和谛犽同归于尽,否则不会用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法子。
“连岛脉都无法抵御的致寒之气……”不觉间,一滴泪悄然划过她的脸颊。明明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明明从下定决心要送他归族的那一刻就知道的。
“回到王城后长君昏迷了数月,醒来后有段时日长君都……不像长君。”白柝显然有些醉了,否则不会说出如此以下犯上的话。
“何意?”女黎问。
“我幼时就伴着长君,后来族中大乱我便被阿母带回了家乡避祸,听闻长君还活着的消息后我又跟随他实现我族一统大业。所以我很了解他。”白柝根本听不进去女黎问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般,“长君他以贤德治下,虽然对我等总是板着脸又沉默寡言,但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呵斥,又怎会残杀族人呢……”
女黎听到最后那句也是难以置信。
还没等她发问,白柝便将事情的原委全都交代了:“有段时间长君需要医祭前来日日给他压制体内的致寒之气,那日我候在殿外听见医祭的惨叫声,担心出事便冲进了殿内,一进门便看见医祭倒在了血泊之中,突然长君就出现了……他掐着我的脖子……我永远记得那双猩红的眼睛……”他讲话时总是将一盏接着一盏的酒灌入自己的嘴,喝得又多又急怎会不醉。
女黎见他此副模样,便将手袖一挥让他睡了过去。而后她便独自望着远方,陷入了深思。
因为白柝口中说的那双猩红的眼,她也见过。
凭栏观雪,她的思绪被拉回了四万年前,依旧白雪纷纷的、却是她初见阿犽的那一日。他作为战俘被送入城中,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黑色亵衣,那样褴褛的衣衫根本不足以抵御长寒岛的风雪,以至于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通红。他就蜷在囚笼的最角落,却还是用那双鲜亮的红色眸子瞪着来往巡逻的玄狐族将护,对他们恶狠狠地龇着獠牙,像是还未被训化的野兽。于是将护就吓唬他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的眼珠剜出来制成串子!”可他依旧死性不改,将护被他给激怒了就要拿鞭子去抽打他……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双眸子不再是那样瘆人的红。
她竟有些遗忘了。
正当她的思绪在外游神时,来了一位女使恭敬地说:“殿下,长君请您速速前往议事殿。”
她回过神,询问了句:“白泽长君不是还在议事殿吗?”
女使答:“白泽长君早已不在殿内。”
听闻此言,女黎的心情不免染上些许落寞。但她转念一想,阿犽如今也是一族之君,琐事缠身未能首先来找她实属正常。
“好,我这便过去。”她站起了起来刚准备迈出脚,忽然想起醉倒在桌上的这人,便吩咐女使,“你去寻一……”她看了看白柝这身量想来一位将护怕是抬不动,扶额无奈纠正说:“两位将护把他抬回住处。”说罢,她便快步离开了禧芳居。
另一边的谛犽也正如她所料,虽确实早早便结束了议事,但刚出殿门就被江铃手中的一封急讯绊住了脚,回了住处商议族中要事。
他本想着等处理完后再来禧芳居找阿黎,约她到无霜花树下趁此表明自己的心意。但当谛犽到达禧芳居后沿着屋子寻了半天也未见女黎的踪迹。
天色将暗,这个时候她还会去哪?
困惑萦绕在他的心头,此时女使回来了瞧见他站在原地发愣,便上前行礼询问:“见过白泽长君,您是来寻殿下的吧?”
谛犽答:“是,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女使也如实回答了他,“殿下方才被我族长君传唤去了议事殿。”
定是出了什么急事才会这么晚了还被叫到议事殿,想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谛犽便说:“若是阿黎归来烦请代为转达,明日清晨我会在无霜花树下等候,请她前去。”
“是。”
见她答应后,谛犽才转身离去。
他按原路返回到女枝安排的住所时夜幕已经完全被拉下,想着此天色距清晨还有些时刻倒是可以休息一会儿。院中十分安静,奈何他竟久久无眠,只得潦草裹上大氅走出寝房站在院子的廊下欣赏雪夜,时不时又遥遥望向某处,不觉间嘴角微扬。
不知过了多久,谛犽身后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长君还没歇下?”
来者正是江铃,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自己身后的,竟丝毫没有察觉。谛犽淡淡道:“你不也一样?”
江铃沉默了半晌,后才反驳说:“不一样。”他心中略微犹豫着,想了想还是得说便解释:“您体内的致寒之气尚未完全祛除又日夜跋涉,应早些休息,且夜已深外面会更冷,不利于您将养身体。”他滔滔不绝说的全是担忧谛犽身体的话。
谛犽笑笑,无奈道:“话太密都不像你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在说江铃和白柝待一块太久,这股啰嗦劲越来越相近了。但谛犽说的也是事实,在他看来江铃和白柝是两个性子相反的人,一个少言寡语,一个一日三舌。就是这样两个完全不沾边的人,跟在他身边五百年,随他南征北战,足迹遍布大半个长寒岛,尝尽严寒苦楚,却从无叛弃之意。
“我和白柝也是忧心长君您的身体。”江铃看向谛犽,蹙着眉头低声道:“方才,我在您身后站了很久。”
很久吗?
自收复之战,那五支寒封箭陆续刺入他的身体后,他时常身觉寒冷,夜间也总是无法安睡。虽然寒封箭已拔、致寒之气也已压制住了大半,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灵脉已损、内丹已裂,体内的灵力在渐渐地流逝。不想,如今他竟虚弱至此。若是身后站着的不是江铃而是某个欲取他性命之人,怕是他早已殒命其手。
要想将这样一副身子恢复如初,怕是主神再临世间都难以做到。谛犽不曾妄想,只要还活着,还能动弹,灵力弱些也无妨。若是族中有人觉得他如今的能力已经担不起长君重任,那就贤能者居之;若是有人想趁此机会取了他的性命,那便是命本该绝。
只是他想着若真有那么一日魂归幽冥,求命运再眷顾他一点让那个时刻晚些时候到来,至少让他此生了无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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