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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误芳亭

凭风楼雅间内,两个侍童卷起帷帐。

佩着面纱的琴娘扶了扶发髻,目光流盼,头朝帐后围坐的一众贵客盈盈一点,旋即低头敛目,奏起曲来。柔荑轻拨,琵琶弦动,乐音便倾泻而出,淙淙如流水。她弹的这曲子,起头时绵绵软软,一曲过半,忽听铮然一声,曲调骤变,不似先前那般娓娓絮絮,却如金戈铁马,大浪淘沙,引得屋内烛火也随之轻晃。

雅间右侧的小门外,有人掀了珠帘,踏着乐声入室。

众人饶有兴致地朝那人看去。

来人穿着一身水红色桐布舞衣。在一片金石铮鸣中,他足尖点地,卷起舞袖,和着琵琶声转起圈来,身侧绘有葡萄纹样的衣带随之翻飞,灵动如蝶。他一面轻盈地转着,一面将双臂向外一展,长袖一翻,待到转得极快之时又突然将足跟一定,舞袖一挥,踢起当时时兴的舞步来。

一曲将尽时,他施了胭脂的脸上淌下几滴红汗,露出香粉底下玉一般的肌肤。

愈到收尾,曲调愈发激昂。他抬眼,目光扫过席间宾客,旋即风轻云淡地反手将腰一插,身体向后倾去,腰肢柔韧,弯出半月形状。

“好!”

在座的无不喝彩,纷纷丢出赏钱去,舞者的腰弯得越发地低,琴声越发地急。一曲终了,琵琶声停,那舞者也缓缓直了身形,同那琵琶女一同走到席前,跪了下来。

“感怀小姐恩情,三年来对我们姐弟照顾有加。如今战事已定,盘缠已备,奴也已然决议要带阿五回家去。”琵琶女摘下面纱,高鼻深目,秾艳动人,眉眼也与身旁的舞者十分相似,只是右脸上不知何时被落下了一块黑紫的刺青。

“阿五,还不快谢过林小姐?”琵琶女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

林妙川浅浅地笑着,漫不经心地对上那舞者直白的眼神。坐在她身侧的几个富家小姐见此暧昧情状,扯着她的袖子,哈哈地调笑起来。

“丽春姐姐,我平日里欺负坏了小五,他现在只怕是恨上我了。”林妙川笑着走到琵琶女跟前,将她扶了起来,亲密地贴着她嗔怪道:“况且,我三年来不过是尽了些友人的情分,你们跪我干什么?”

林妙川牵起花丽春的手,笑语晏晏。花小五还跪在原地,有些幽怨地看着她。他身子本就瘦削,方才又跳了支胡腾舞,此刻修长的脖子上淌着红汗,打湿了前襟,更加显得楚楚动人。

“丽春姐姐先入座吧。”

“丽春姐姐,快来同我们打牌!”

雅间内都是平日里同林妙川一道玩乐的富家女,今日扮成男人模样,同她一道吃酒饯别来的,对她那些风流事知根知底,此刻见气氛不对,纷纷打起圆场。

花丽春依言落座,姐妹几个嘻嘻哈哈地说起话来。花小五则在林妙川的注目下慢慢起身,朝门外走去。

林妙川被他拂了面子也不恼,只笑眯眯地跟了出去,比了个手势示意姐妹们照常玩乐。

她生得一副清俊的好皮囊,素日总是笑盈盈的,成天弯着一双黑玉似的眼,见人就笑,观之可亲。她最爱红色,一逢晴日便穿着件红袍子,同三两个爱跑爱跳的女孩儿打马穿城而过,清隽非常。每每经过些舞榭歌台、秦楼楚馆,那些同她交好的歌舞伎们便纷纷倚着勾栏,摘下发髻上的花儿、取来盘里的果儿来掷她,又成一处美景。

此刻,林妙川站在回廊中,也正笑盈盈地看着花小五。

花小五,安西人士,含弘四年突发战事,父母兄弟被卷入战火,不明生死,花丽春带他一路逃难至怀玉城,为了生计到凭风楼里卖艺,到如今已有八年。

八年间,新帝践祚,定西将军出征。定西军浩浩荡荡、九死一生,终于燕然勒功,逼番人退至苍琅山之北。

含弘九年,汉番战事平息。

含弘十二年春,大央使臣林节益在互市和约上盖下金印,汉番商道时隔多年再次响起驼铃,自此之后,农工乐业,商贾安居。

故土被收复,这对姐弟也是飘泊之人,落叶归根,人之常情,林妙川也未做挽留,只替她们安排车马,偷摸着替她们出了一半赎身钱。花丽春是她不可多得的知己,她自然难舍,至于花小五……

“林妙川,你若对我无情,当初为何要……留我?”

林妙川看着眼前人泛了红的眼尾,颇怜香惜玉地掏出块帕子递去。“小五,你素知我的德性,这又是何苦?你自然是极好的人,怨只怨我不是韩君平,折不得那章台柳。日后你回了家去,再寻良人,岂不更好?”

这一番说辞,花小五听了不知几百几千回,再不愿信她的鬼话,殊不知这其实是林妙川的肺腑之言。

当年战事吃紧,大批流民入城避难。杨柳巷里,凭风楼中,林妙川坐在二楼吃酒,忽然听见有人在一楼弹琵琶,旋律不似本地曲调,不禁心中一动,探头去看。

这一看,便看见了花小五。

他长相姿态不似汉人,却跪在地上行着汉礼。舞衣宽大,显得他弱不胜衣,却让林妙川挪不开眼睛。

他生得像一个故人。

“只可笑怎么多年,到头来我还是还辨不清你话里的真情与假意……”花小五嘴唇抿成一条粉白的细线,眼中似有怒海翻腾。

他攥着拳,语气执拗。“你又在骗我。”

林妙川长叹一声,拍了拍花小五的肩:“妙川无话可说。你愿如何想便如何想吧。往后千万多多珍重。若日后你们姐弟再来怀玉城,我请你们喝酒。”

说罢她就要转身。

“你骗我。”

花小五瞪着一双湿润通红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那神色让林妙川想起几年前养的一条狗。有一回她没留神踢了那条狗一脚,狗的脸上也是这表情。

愤怒。委屈。倔强。还有些……讨好。

话已至此,林妙川不愿多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扭头离开。

花小五并未继续纠缠。

林妙川回到席间落座,神色如常。但自她踏入雅间的这一刻起,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方才站在角落里那端着酒的侍者换了人。

她神色懒洋洋地,冲那侍者招招手:“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为我倒杯酒?”

侍者连忙走上前来,提起酒壶就要倒酒,却被林妙擒住手腕。“你是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林妙川嬉笑着看向侍者的眼睛,饶有兴趣地问他。

其他富家女只道她见这侍者面容姣好,对他来了兴趣,便在一旁看戏。谁知侍者突然目露凶光,左手一翻,从袖中抽出匕首便朝林妙川刺去。

林妙川气定神闲地注视着渐渐逼近的匕首,并不躲闪,窗外却突然飞入一支梅花钗,力道强劲,生生地将匕首钉飞,插入一旁的红木屏风。

刺客大惊失色,另一只手却被林妙川死死钳住,若只观二人神色,似乎会以为是一个纨绔富家女调戏了一位侍从。林妙川将他手腕一扭,脱臼声响起,随即又是一根钢钗飞来,直直插入刺客眉心。

这样的刺客都是死侍,横竖都是死,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在座的小姐们也不是只会玩乐的草包,并不惊慌,纷纷掏出扇子,扇动着房中的腥气。

林妙川邻座的一位小姐见了血,面露嫌恶之色,悠悠地掏出帕子掩了口鼻:“这小刺客好没眼力见,竟刺杀到林姐姐的头上来了。要我说,男子粗笨,本就不该做这精细的差事……还是林姐姐教导有方,往后的许多麻烦事,还得劳烦姐姐了。至于谢礼——定叫姐姐满意。”

在座的几人纷纷附和。

今日宴会,本是为花家姐弟饯别所办,现在却被一个小小刺客扰了雅兴,林妙川无心交谈,同几人闲聊了几句便借故离席,出了雅间。

她方转过回廊,一名小厮便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坊主,外头有人递了这个来,问他是谁让送的,却答不上来。”

抖开信纸,并无署名,唯有几个俊逸大字:“酉时,误芳亭。”

“知道了,你去告诉雅间里的小姐们,我有要事失陪,今夜我做东,让她们放开了吃酒玩乐。”她顿了顿,“也告诉花家姐弟,一路顺风……不要伤怀。”

“是。”

林妙川出了大门,翻身上马,一身红衣翩跹,扬鞭直朝城外而去。

算算时间,应当也大差不差。但她一路疾驰,到了误芳亭却不见那人身影,不免有些恼。

那字迹她不会认错,不似他人伪造。

她也一早听到了些朝中的风声,圣上正月里下的诏书,算算时日,定西军也该到怀玉城了。

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误了时辰。

大抵如此。

便等他一回罢。

她掸了掸亭中石凳上的积灰,坐了下来。

误芳亭修在道旁,本就是征人游子的分别之所。误芳误芳,取的是那“杜鹃惊野,游子误芳”之意。如今金鸦西沉,杜鹃鸟凄厉地叫唤,四野无树,唯有亭旁一棵杨柳着了落日颜色,摇曳出千丝万缕的红,倒真有几分惜别婉转之意。

她百无聊赖地坐着。天色愈来愈沉。

远远地有马蹄声传来。一个黑点出现在大道的那头。

落日余晖下,那人骑得快,挥鞭子挥得很急,身形渐渐清晰起来。粗粗看去,竟是个将军的模样。

林妙川勾了勾唇角,将手里攥着的信纸随手一揉,抛进一旁的沟里。

达达铁蹄扬起一路的尘土,终于停在了亭前。

那人满身风尘,翻身下马,铁衣铮铮作响。

“多谢林坊主远迎。”

他走上前给林妙川作了个揖,抬眼时,一双点漆似的眸子中盈满笑意。

“萧将军倒是让我一番好等。”林妙川双手撑在石桌上,笑眯眯地抬头看他:“若是军中将士都如萧将军一般误了什么时辰,只怕这仗还有几年可打。”

“几年未见,林坊主还是如此喜欢拿话来刺人。”

“几年未见,萧将军还是如此清丽可人,不染塞上风霜。”

“……”

“林妙川,没事少耍嘴皮子,多读点书。”萧奉安抽了抽嘴角。

“共勉共勉。”林妙川句句紧逼。

“罢了,我不与你斗嘴。我问你,你来时可碰见了其他什么人?”

“未曾。”

萧奉安闻言眯起眼,面色凝重了些。“我一早就算好了时间,刚离了大军便抄了条近路,快马加鞭地赶来,本不会迟的……”

“过逢月岭时,我在山林中碰上两个深目高鼻的外族人,一老一少,风尘仆仆地赶着路。看这二人,行囊空空,脚步虚浮,像是几天未进水米。我干粮尚足,便想着帮人一把,谁知还没上前,那二人见了我,便没命地跑。我觉着不对,下马追去……小路两旁林深树密,那两个人钻进去便没了身影。”

林妙川闻言也正经起来:“过了逢月岭便是怀玉城,这二人困顿至此,躲在荒郊野岭不是长久之计,不多时必会进城,或是投宿城外的农庄村户。我回头让人在城内城外仔细找找。”

两人同时抬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抽出思绪,林妙川神色柔了几分,冲萧奉安摆摆手:“走吧。回城里去,我为你接风。”

“好。”

萧奉安垂下眼帘,眸光潋滟,一如当年。

oi啊,第一本的第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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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误芳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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