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7日星期四
辛广是云川省内靠近陕南的一个小城市,人口将将一百万出头,年生产总值不高,主要产业也还是农业和轻工业,说是地级市但更像个小县城。偶有两个巴蜀历史文化名人故居被提起时才让人想起还有这么个地方。
而就是这么个存在感稀薄的小县城,一周前发生了一起极其诡异残忍的命案。
“已经集齐材料准备给市里了,局长让我给您这里再过一下。”
一名看着五十岁上下身披刑警制服的中年男人并没有理睬年轻同事的汇报,随手接过文件夹往桌上一甩。皱着眉,眼睛盯着着窗外一排排随风轻扭的翠绿柳条,嘴里边嘬着吐着烟,喃喃自语。
“日妈天气真好啊。”
中年男人叫陆忠勇。向他汇报的年轻人叫陈刚,刚当了两个月刑警,他随着陆忠勇的视线看向窗外去,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新鲜,觉得老前辈指不定话里有话,便硬着头皮接茬。
“队长,上头的会怎么处理。这么大个事情,嫌疑人还没确定,影响不好。局长说这个案子您管的,就再看一哈...”
“还看啥子,这种性质的,压都给你压死。”
陆忠勇终于把烟掐进一个底儿磨得漆黑的小陶瓷缸,斜眼晃了眼陈刚,把一口老痰吐进垃圾桶,眼皮一闭,往椅背上一靠。
陈刚挠挠头,也知道老队长这一周估计都没合眼,不过是局长交待的事总得传话到位。
“可是队长,那您之后...”
“老陆!”
屋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陆忠勇不耐烦地大声回道,拧着眉毛总算抬眼。
“又啷个了嘛!”
“跳楼!有跳楼的。老陆你搞快!”
“跳啥子楼,你叫小陈去...”
“是四中,有个娃娃跳楼了!”
陆忠勇忽地一下起身,披着的警服外套滑到地上,捡起来边跑边穿边骂狗日的,头也不回直直冲向门外。陈刚看看桌上的文件,看看窗外依然宁静飘然的柳树,暗骂一声也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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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小时前。
五月份的辛广早已春风和煦,但女孩儿看起来正发抖得厉害。她留着及肩短发,戴着眼镜,大约一米六出头,五十公斤,体型周正,甚至是运动好手,各个班关于一个半月后的校运动会参报表前不久刚交上去,她本来是要代表高二五班接力短跑的。老周打听到她是五班最后一棒之后嘴瘪起来,当即表示那她们二班没了。
她的英语成绩最好,其次是语文和地理。虽然总是嘴上说能上英专本科就好,但真正的梦想是以后去国外念书,最好是英国,因为伦敦似乎更神秘洋气,,她最喜欢的剧就是《神探夏洛克》。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钱,大概这辈子连旅游去一次也费劲,她查过,来回机票都要一万多。老周拿着手机敲她脑袋,说携程上包机票最便宜的伦敦游是一万五,哪到这辈子去不了那么夸张。
她长了一双很漂亮的杏眼,但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反倒是特别在意自己的圆脸和塌鼻梁。她感觉她有好感的四班那个新转来的小帅哥好像不喜欢她这类的,最近都在传他喜欢二班那个女体委,眼睛细长,头发细长,小腿细长。因为这件事她都有一点嫌弃自己本来引以为傲的小腿肌肉了,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老周说她脑子有大病,首先那个男的压根就不帅。
老周说的很多事儿都是对的,自己不该连累她的。她突然有点儿想老周,不知道现在是在吃午饭还是在睡觉还是干什么。
眼泪鼻涕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毫不在乎地用袖子抹掉鼻涕。喉咙鼻腔都清利了之后,大口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尝起来没有南方春日那种湿润温凉的舒适,而是腥味的,还带点臭。
因为女孩儿的怀里抱着团红白黄相间脏兮兮毛茸茸的东西。
一条死了的,没有四肢和尾巴的小橘猫。
小猫的血蹭上了她蓝白相间的校服。她已经哭了有一会儿了,但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小声地抽泣,哭到最后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机械的本能,身体控制不住地颠,泪不停流,头疼不断。
她最近哭得实在太多了,没有力气再大哭了。
但这口腥臭味的空气像针扎进肉里,疼得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叫。
午休正是四中一天里除了上学放学最热闹的时候,这几声来自东楼楼顶的绝望嘶吼被所有人听了去。食堂里吃着饭的停下筷子,操场上打篮球的纷纷转头寻找声源,洗手间里早恋偷亲的不亲了,教室里乖乖自习的也探出头来。
高二二班的教室里,正抱着臂趴在课桌上打盹的女孩此时突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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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哒,坡跟鞋的声音密集而有条不紊。顶层天台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毫不客气地打开,微卷短发、黑西装外套配深灰色过膝裙,纹眼线和眉毛痕迹明显的中年女人身后还跟了一名灰白头发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和一名保安装束的老头。
“徐娟同学,你知道你的行为已经影响到多少同学了吗?!上午跟你们俩说的都当耳旁风了?本来上午就该给你处分,但是念你最近家里有情况,照顾你情绪。真以为学校跟你开玩笑呢?”
徐娟看着中年女人的眼神像在看一块儿冰冷的肉。明明她怀里的小猫僵硬腥臭,却更像温暖的活物。
女人被这眼神惹恼。明明上午管教这小孩时虽有言语反抗,但最后掉着眼泪道歉的委屈模样不像装的。结果现在还是没服气,甚至发起疯来。女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不说话是吧,来,你等着...喂,是徐娟妈妈吗?我是四中的贾校长,贾红,对,对。没有,是这个样子,徐娟之前和校保安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因为流浪猫这个事发生冲突您还记到吧,嗯嗯。今天又发生件什么事您知道吗?”
“徐同学...”
那位灰白发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趁这空档劝解女孩儿,却被贾红拦住,便也噤声。
贾红举着手机,眼睛一刻没有断开与徐娟的对视。她以为这像过去的一万次一样,是一次简单的倾轧,举手投足带着她以为掩藏得天衣无缝的耀武扬威。
可她却没有如预期般从女孩儿的双眼里看到什么惶恐与示弱。
“嗯嗯,那让她给您说吧。”
递过去之前不忘点开免提。女孩儿注意到了,仍淡然接过手机。
“喂。”
“徐娟!你晓不晓得最近家里好乱?你还让校长打电话给我!校长啊!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你,你又搞啥子事情了?又是那个啥子流浪猫吗?你是要逼死我啊你,让你回去好好念书你就天天搞这些,你以后啷个考得上大学啷个赚钱啊...真是求求老天爷,我养你到底有啥子用啊,要不是耀光不念书,耀光...”
一开始大吼“徐娟!”的尖锐凶恶程度哪怕隔着电话也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之后的语气更是从愤怒急剧跌到拉长的哭腔。
女孩儿大概是从校长到来时就渐渐不哭了,边听边缓缓走向屋顶边缘的矮墙。
这时包括贾红,戴眼镜的中年男老师和校保安终于觉得不对了。
“徐、徐娟同学你要干嘛,你要威胁学校的公共安全吗!你这样会被退学的你知道吗?”
贾红有点慌了。
“徐同学不要想不开...”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尽量稳住语气,他叫方建航,在四中教了16年语文。
“你让她跳嘛,现在这些娃娃,说不得,你看她真要跳不嘛。”
校保安老头轻笑着小声嘀,他姓罗,六十好几了,什么难管的娃娃都见过了,给自己找了个石桩子坐下,舒舒服服观赏这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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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楼门口的这几颗梧桐树能有四五十年历史了,满枝的绿叶铺下一份干爽清丽给站在地面抬头围观的人群。树也有好心,不想让人们看的太清楚。
穿着蓝白校服的中学生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说要报警,有人说不会真跳的,有人在问这是谁啊为什么跳啊,有人说快跳吧。
一支手机和一副眼镜被扔了下来,碎了一地,本来聚在一起的几个学生尖叫着散开。
可是包括这阵尖叫和讨论声和身后几个老师校长的劝解声,徐娟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耳蜗乃至整个大脑都被一种海绵般柔软轻巧的物质隔离了,所有的嘈杂都隔离,双脚也变得轻盈。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如蚊呓般叹息道。
“我日,天气是真好啊。”
然后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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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别看了别看了,有啥子好看!”
几位民警正在疏散着还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学生和教职人员。徐娟的尸体上半身盖着一件校服,两位干警走过来在这之上又披上了白布,远方隐约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陆忠勇脸色不是一般的阴沉,走到东楼门口轮椅通道的斜坡处,点燃一支烟,拧着眉毛听三位当事人的陈述。
说是陈述,但其实就是贾红声泪俱下地表示自责和对徐娟这样一个好孩子的深切惋惜。
“这我都明白,贾校长。您晓得这个孩子和我正在办的另一个案子有关吗?”
贾红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
“...她哥哥。”
这次点了点头。
“她哥哥前不久出意外了,这个学校是知道的。所以最近这孩子的心理状态比较脆弱,我们当老师的也都很担心她...”
“我刚听有人说她跳下来的时候怀里拿着东西,是啥子东西?”
“没什么东西!...是只猫,这孩子特别有爱心,喜欢流浪猫。”
贾红的神色很明显没有刚才从容了,陆忠勇眯了眯眼睛,把烟踩在地上。
“那我还听说,今天早上您把这个徐娟和另一个女娃娃骂了一顿。”
贾红的表情彻底维持不住,左右瞧了瞧,上前一步,压低音量。
“陆队长,您家海空也在这里读书,也晓得的。咱们不像一中,川西附中,我们这的娃娃更野噻,中考书读的不如人家,那凭什么现在高考本科率慢慢上来了呀?就是因为管的严嘛。但也就是管一管,训一训,再过的就没有了,早上也是那么多人看到起的,都高二了不抓紧学习还耍啥子猫,我也就是言语稍微凶了点。当老师的,哪个不凶,都是为了娃娃好嘛。”
“那是肯定。都是为了娃儿嘛,这个事我理解的,贾校长。像海空现在也高二,肯定也是需要管一管的,他可不能给四中这个本科率拖后腿哈。就是感觉他们三班老师...”
陆忠勇掏掏耳朵,等着贾红把话接过去,自己装作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没想到正好在被疏散的学生们中间看到了儿子海空。陆海空抽条得高高瘦瘦,清爽的短发稍微带点自来卷,继承了自己的窄长脸和娃儿他妈的大眼睛双眼皮,算不得大帅哥,但人群中乍一看还挺显眼。
“不得哦,海空聪明的很,早两年我在肯定安排进火箭班。他就是爱耍,等暑假回来,高三了收心学习,就把他调过去...”
陆海空很明显也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眼里有些按捺不住的焦急和关切。但两个人都明白规矩,没几秒钟陆海空就随着其他干警的驱散离开了,陆忠勇也才转过头来看向贾红。贾红当然注意到了陆忠勇的走神,学生确实是自杀毫无疑问,但是校方甚至她本人有没有责任,有多少责任,这里的弹性就大了。本想多言语几句,旁边一个老师走上来示意她有事。
贾红朝陆忠勇低了个头,小声说了句陆队长不好意思,陆忠勇便点头让她去忙,手里又掏出根烟准备点上。
坡跟鞋又拖着鼓点般的哒哒哒声,贾红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啊?徐娟妈妈在赶过来了吗?跟他们说我马上来,你叫两个保安和我一起。她一到立马和我说,嗯,各年级各班都发下通知去,等学校和公安的公告。学生家长老师,看没看见的,知不知道的,都不准乱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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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楼西门拐角处,吵闹的黑色坡跟鞋经过一双安静的蓝白色球鞋和一双安静的灰白板鞋。
陆海空有些愤愤地看了眼贾校长的背影,把手里的校服外套递给身边垂着头发愣的女孩。
“要不你穿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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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前。
她好像做了个噩梦,吓醒后迷迷糊糊看到许多同学围在窗户前,门外楼道里也有人在跑,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听到有人议论好像有个高二五班的,在东楼顶上歇斯底里,要跳楼。也不知谁说了句。
“好像跟你还挺好的那个,早上刚被贾老登说了。”
瞳孔放大,她赶紧扒开窗边的几个同学向东楼看去。她们班在南楼北侧二层,位置角度刚好能看到东楼西侧,确实楼顶边站着一个人影。尽管梧桐树的枝叶披散,看得不慎清楚。
但对于她只消一眼就认得出。
她比徐娟高一些,虽然没徐娟那么结实,但胳膊和小腿的肌肉也劲瘦漂亮。皮肤偏浅小麦色,马尾垂到蝴蝶骨,一张窄方脸配小窄圆下巴,高鼻梁配圆钝鼻头,嘴唇偏厚,笑起来有虎牙。一双窄双眼皮桃花眼,眼头内双,眼尾微微上扬,更显得精明。从头到脚看下来,比起17岁少女的甜美无辜,无端多些俊朗与市侩。
有更多的人聚在窗边。她的脑海中嗡得一声巨响,起身就往教室外冲,过门口最后一列桌椅时正有人进来,为了不撞到对方反手一撑,干净利落地飞跃半米多高的课桌。
她拼命跑向楼梯口,边跑边在心里疯狂祈祷,天王老爷耶稣基督阿弥陀佛,谁都可以。就在一周前她还对什么信不信神仙这种事不屑一顾,现在却愿意跪下磕头,或者让她付出什么都可以,给老天她仅有的钱,甚至寿命,还是运气,她都愿意。
徐娟与猫从空中坠落,从东楼的五层楼顶。
她下到一楼了。刚出教学楼就听见一声钝响,还有短暂寂静后沸腾的层层惊叫。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她艰难地大口呼吸着,用力扒开还在看热闹的人群。终于挤到徐娟面前时,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了。
“卧槽,脑浆么那是?”
“她哥哥不是刚死,好造孽啊。”
“造孽什么?强|奸杀人,死了叫造福。”
“跳楼还抱到起那个死猫,感觉他们一家子都有毛病。”
“出这么大事明天会不会放假啊?想放假。”
“切,贾老登不会让事情闹大的。”
人群窃窃私语,有的惶恐,有的嫌恶,有的好奇,有的叹息。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一步,关心关心已经变成尸体的女孩。也是,活人尚众生皆苦,谁有多余一点好心分给死人?
周墨白冲上前,看到徐娟扭曲的身体吓得一退,闭上眼睛手忙脚乱脱下校服外套,胡乱往徐娟上半身一盖,再睁眼,才敢仔细看向好友。脑海里徐娟的脖颈扭断,半张脸和头发都是血,后脑勺似乎软塌塌的,此时那些恐怖的画面都被眼前自己的校服遮蔽。
但她也不敢再看。只怔怔地盯着地面。
两只岔开瘫软的脚上,是蓝白色球鞋。它们面前站立着发抖的一双脚上,也是蓝白色球鞋。
当时她有点喜欢那双黑白色的,说百搭还耐脏,周墨白说你懂什么黑色才不耐脏,这个蓝白色的便宜一半还更好看,敞亮,也耐脏。她觉得那个亮蓝有点土,说要丑一起丑,你买我就买。
有人推搡周墨白。说着什么别看了,无关人员赶紧撤离。她这个无关人员这才愣愣地向外走去。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下,有警车尖锐的鸣笛声,人们的讨论连成越来越密的蜂群,有大喇叭此起彼伏哄散蜂群。好不热闹。
但她走到一个角落,嘈杂的声音模糊不闻,只剩自己的呼吸。眼前的时间流逝减缓,她努力捕捉着,被越来越密集的人来人往一点点遮住的,躺在地上的好友。
第一次写书!巨兴奋,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希望得到一些评论。感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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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徐娟与猫从空中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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