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实在奇怪。
才刚二月,鲜少落雨的云都,便连着几日倾盆暴雨,似要将这片土地浇透。
饶是这样大的雨,花月楼里客人仍然来往不绝,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无人留意到后院传来的阵阵斥骂声。
“笨手笨脚的小畜生,端个盘子都能摔碎,不如打死送出去,至少还能换个肉钱!”
跪在雨中的小丫鬟瑟瑟发抖,面前的妇人握着鞭条,抬手就要往她身上抽。
后院东头偏阁的门忽然开了,里头传出一道清凌凌的女声。
“嬷嬷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一名身姿窈窕的少女撑了伞,从屋里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小丫鬟身前。
“嬷嬷前几日提到的香膏,我已仿出来了。嬷嬷拿去试试,若是喜欢,我再多制几罐。”
妇人接过宋蝉递来的香膏,面色稍霁:“还是你懂事。”
暴雨如注,小丫鬟的浑身已然湿透了。
见妇人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宋蝉又道:“今日前厅生意这么好,嬷嬷可别为这小丫鬟耽误时间呀。”
这倒是句实话。在这样的雨夜还要赶来花月楼的客人,大多出手阔绰,在前厅伺候一晚,能捞得不少油水。
妇人狠狠剜了小丫鬟一眼,犹不解气,向地上啐一口。
“今晚先放了你,明日再仔细你的皮!”
等送完小丫鬟再回到屋内,吕蔚早已站在门前,握着巾帕等她。
“人没事了?”
宋蝉接过吕蔚递来的巾帕,擦拭着发尾淋上的雨水,叹了声气。
“看着她,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挨着嬷嬷打骂熬过来的。”
因为自己受过罚,便见不得别人再受同样的苦。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影,宋蝉伸指在桌上展开的簿子上点了点,轻声提醒:“还有这个月初九,给王太守家送了两盏雪玉芙香,得了一吊钱。”
吕蔚在宋蝉身边执笔而坐,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在簿子上。
他穿着一身青衫,明明是最普通的料子,却被他穿的身似翠竹,格外清隽疏朗。
二人一个说,一个记,如此几个来回后,今日前的账面终于清算毕。
吕蔚放下笔,抬眼便对上宋蝉欣喜的目光。
“这样算来,此番京考上下打点的钱就够了!”
这些年,为了供吕蔚读书考试,不免需要购买物资、打点关系,里里外外欠下不少银钱。
好在凭着她制香的手艺一笔笔地攒,如今也是挣回来了。
沉积在心底许久的石头,在这一刻终于落下。
宋蝉心情大好,抚过吕蔚身上洗到发旧的青衫,颇有些心疼。
“赶在赴考前,还要给你重新做一身衣裳,不能叫旁人看轻了。”
绰约烛影下,宋蝉细细数着以后,笑意璀璨。
她望着吕蔚,眸底似沉进了星辰流光,灿然生辉,吕蔚连呼吸都静滞了片刻。
直到宋蝉唤他,吕蔚方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语气诚挚。
“阿蝉,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宋蝉眉目间溢满笑意,声线都上扬着愉悦的打趣:“快说快说,趁今夜高兴,什么都依你。”
吕蔚从怀中拿出一枚玉簪,成色虽不算上乘,但对他们来说,也称得上价值不菲了。
吕蔚静望着宋蝉的双眼,将簪子极珍重地交到她手中:“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簪子,今日,我想将它送给你。”
“这次会试,我虽没有十分把握,但也愿意尽力一搏。若此番能考取功名,阿蝉……你可愿嫁我为妻?”
听到最后,宋蝉愣了神,唇角的笑容瞬间凝住。
待反应过来后,瞬间面泛飞红,耳尖发烫,赶忙把身子转过去。
“谁要嫁你了!”
吕蔚站起身,绕到宋蝉面前,耳尖同样红烫。
“你我相识已久,你当知我的心意,”
他屈膝下膝,握住她的手,又问:“阿蝉,你愿意吗?”
宋蝉垂眸,望着手中光泽熠熠的玉簪,心中百感交集。
她自出生便没了双亲,在这花月楼里孤苦多年,只这两年靠着调香的手艺,日子才稍好过些。即便如此,依旧是如履薄冰,时时刻刻须得看人眼色度日。
而今,这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她也有了可以依靠余生的人。
思及此处,不由得眼眶一酸,险些落泪。
宋蝉正想开口回他,忽一阵疾风猛然扑入,拍得窗子吱棱作响。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女人惊恐的尖叫,紧接着人群嘈杂声伴着酒盏碎落声群起,外头动静乱作一团。
走廊上悬着的灯笼飘摇欲坠,向屋内折下几道诡怖的光影,一阵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在向偏阁逼近——
“阿蝉,你在这别动,我出去看看。”吕蔚察觉情况不对,边披上外衣,边向门口走。
刚欲推门,一道外力便破开木门,正中他的腹部,登时仰面重摔在地,挣扎难以起身。
“蔚郎!”宋蝉赶忙起身查看吕蔚伤势。
吕蔚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一队身着官服的壮汉便径直迈进屋内。
为首者环屋扫视一圈,冰冷的目光最终落在宋蝉身上,沉声下令。
“速将女犯拿下!”
话音刚落,瞬间便有两双手左右扣住宋蝉肩臂,直白粗暴地将她提了起来。
慌乱之中吕蔚已顾不上疼痛,只下意识向前扑去,妄图留住宋蝉,却只有一角衣裙从他手中滑出。
吕蔚匍匐在地,颤声问道:“大人明鉴,我二人俱是良民,从未乱纪犯事,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为首官兵只淡淡瞥了吕蔚一眼,示意手下展开犯人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容貌清丽,身姿娉婷,连眼角泪痣的位置都与宋蝉相同。
“误会?天子当朝,何曾有过冤案!”
不再等他们争辩求情,官兵已拎起宋蝉,像拖着一具布袋般拖着她离开。
只留下吕蔚被官兵压制在地,动弹不得,声泪俱下地呼喊着宋蝉的名字。
迈出花月楼时,宋蝉连鞋子都被踩掉了一只,只得狼狈地着袜前行。
往日热闹的长街,此刻竟不见一个行人,只有两道身着黑衣的兵队将长街紧紧围得水泄不通。
宋蝉纵有满腔冤情要诉,待看见这阵仗之后,也不禁感到心里发怵,不敢开口了。
旋即被罩上黑布头套,押送上了囚车。
忽而头顶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自天际斩下,硬生生劈开了乌黑的天幕,炸亮整个长街。
而后狂风怒作,暴雨倾盆,以吞江倾世之态席卷着云都的夜。
宋蝉的衣衫瞬间便湿透了。
囚车行驶速度极快,像是要与追赢这场暴雨,不要命似地向前飞驰,宋蝉浑身骨头要被颠得散架。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在城郊一处隐秘的私狱前停下。
宋蝉被两名粗壮的兵卒押送进去,甬道狭长阴暗,深得望不见尽头。
两侧石壁上点着几盏微弱的油灯,在墙面上投下扭曲的光影,为这阴暗的空间平添几分诡谲与不安。
她的目光掠过两侧的牢房,里面关满不同年龄的男犯。
他们蜷缩在角落中,双眼空洞无神,一声声痛苦的哀嚎萦绕在耳边,似潮水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身侧兵卒神情冷淡,不断催促迫着她前行。
一直走到甬道最尽头,几人才在一个更为隐匿的房间前停下来。
为首的狱卒开了门,连推带攘地把人抛进去。
直到门外脚步声渐远,宋蝉才从枯草堆上挣扎起身,纤白指腕沁已透出道道红淤,刺眼地恍如雪地上的梅色。
屋里已经关着三四名女犯。
与外头那些男犯不同,她们穿着绣工精致的华衣,脸上也不见伤痕。只是鬓发稍有凌乱,红肿的眼底透出几分疲态。
几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并排围站在宋蝉面前,如同立起一道高大的山屏。
“她就是那个私生女?”其中最年轻的小娘子率先开口。
十五六岁的姑娘总是习惯暗自比较,小娘子似野狼检阅猎物般打量着宋蝉。
原是乍一看并不打眼的姿貌,仔细端详竟是别有洞天——
虽未着粉黛,衣衫朴素,却生得天然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莹洁,过目不忘。
被雨水浸湿的衣衫下,体态纤致,细腰真可谓不盈一握,令人心神一荡。
似乎觉得落了下风,小娘子不屑地努了嘴。
“听说她是在花月楼里养大的,也不知身上干不干净,可别有脏病染了我们。”
宋蝉不爱与人争辩,但这话实在刺耳,忍不住出声反驳。
“看诸位穿着应当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也该体面些才是。”
小娘子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我顶嘴!”
说罢便要上前撕扯,却被身侧那名气质雍容的妇人拦下。
“莫要多生事端。”
她意味深长地望向宋蝉:“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若她身份属实,自然也逃不掉的。”
宋蝉想追问下去,奈何已力不从心。
于是索性靠在牢房门边坐下,任那小娘子怎么动静,她都不再过问。
她实在太累了。
夜渐深了,牢房里一片沉寂。除了窗外不绝的雷雨声,便只剩下众人熟睡的呼吸声。
宋蝉却怎么也睡不着。
变故面前,她其实并不恐惧。什么私生女,什么大案?这些都与她何干?
她只是花月楼里凭手艺生存的杂使丫头,想是那些兵卒认错了人,待辨清之后,总要放她出去的。
可明日一早,北街胭脂坊的李掌柜要来取香样了。
若是生意谈妥了,她就能成胭脂坊的供香商,长线的买**散客生意赚钱多了。
够她赎出身契,恢复良籍,也足够她和吕蔚下半辈子的好生活。
可若明早交不了香样,一切都将沦为泡影,也不知吕蔚能否找到香样按时送去?
更不知他现在伤势如何?在外面又该有多着急?
思及吕蔚,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分明这次离平稳幸福的日子只差一步,却还是未能如愿,似乎她总是不被命运眷顾的那个。
宋蝉叹了口气,颓然倚在门边,摩挲着手中玉簪,心底无限酸楚。
*
翌日清早,一众兵卒破开大门,将屋内一行女眷带走。
宋蝉不知要被带往何处,只安分跟着众人行走在幽暗甬道中。
随着一道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霉湿、血腥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昨日还气焰高傲的小娘子,此刻竟忍不住狼狈嚎哭起来。
跪倒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向前行,嘴里连声念着“我不想死”,惹得其余几个妇人也跟着啜泣起来。
虽不知这些人犯了什么大案,但此刻身处其中,宋蝉也不免感到害怕。
此情此景下,她也只得安慰自己——终归她只是无辜被牵连的,判官大人定会还她的清白。
堂内已经跪满了男女老少几十人,皆垂眉丧气,神情戚戚。
宋蝉与那几名女眷被安置在最前列,抬眼便能看见前庭。
庭上未悬旗帜,仅有一台黄梨木桌并官帽椅空置摆立,却不见主吏身影。
啜泣声中,跪在宋蝉斜前方的中年男子,忽而愤然起身。
“此案理应交由三司处置!缘何将我全家困在这私狱问审?岂非要屈打成招!”
“家主说的对!”
众人躁动起来,潜伏许久的怨气磅礴待发,兵卒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随时准备出鞘。
祸起之际,一道清冽疏离的男声自门外骤然响起。
“沈侍郎,当心祸从口出。”
声线清朗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透着骇人的寒气。
所有人瞬间噤了声,满堂重新陷入死一般的缄静。
乌压压的人影中,唯有宋蝉抬起头,循声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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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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