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太学内的红枫正长得如火如荼,靡丽的红扑出了白墙黛瓦,蔓延了小半个阑夕山。
小山在皇宫西侧,每到这个时节,山间石阶上来来往往的游人就多了一些,往日只有少年学子的阑夕山也要比寻常热闹。
火红的枝桠间垂着一点雪白的衣角,和一只墨色的云纹锦靴,靴子悠哉悠哉的晃了两下,听到树下有动静,那只脚快速缩了回去。
邵云朗拨开层层叠叠的叶子,向下看了一眼。
顾小公子走后,他又在青州住了十天,吃了他那小表弟的满月酒,才返回京城。
临走前,洪家纵火案和神庙拐卖案都给了个结果,说那拐卖的幕后黑手正是洪家家主,事情败露后,洪家人惧怕刑罚酷烈,所以畏罪自-焚。
这事简直太巧了,经不起一点推敲,但邵云朗一个手无实权的皇子,无论如何都不该继续牵涉其中了。
只是直到他返京,石策那臭小子也没再来找过他,也是稀奇。
思忖间,树下来了两个少年。
邵云朗抓着树枝低头去看,束在脑后的头发却滑了下来,恰恰挡住他落下的视线。等他一手撇开头发,那两个少年已经在树下站定了。
两人都穿着太学统一发放的流云瑞鹤雪绢外袍。一人正对着他,个子略矮一些,一张带着点小肥膘的软糯娃娃脸,亮晶晶黑漆漆的大眼睛躲躲闪闪的,似是畏惧站在他对面的那人。
正是邵云朗众多弟妹中的一个,长公主府里千娇百宠着的地坤小公子,庄竟思。
另一人背对着邵云朗,看不见脸,只能从红枫间看见这人挺拔的腰背,以及缎子一般垂在腰间的黑发,发髻一丝不苟的用玉扣束着,光看背影倒像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身高对的上……但沈锐这厮背影竟然这么好看?
邵云朗蹭了蹭鼻子,有些不确定。
昨日长公主入宫,和他母妃抱怨,说太学里那刑部尚书家的沈小公子总爱找庄竟思的麻烦,邵云朗不在的时候,还把庄竟思给气哭过一次。
他这姑姑显然知道邵云朗诨名在外,拐着弯的想让他给庄竟思出气。
皇宫里亲缘淡薄,亲兄弟姐妹间总隔着一层,反倒是养在太后膝下的庄竟思喜欢跟在邵云朗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黏的久了,也黏出了几分真情。
就算长公主不说,他回了太学,庄竟思也会告状,所以今早邵云朗回了太学,就向院里的杂役打听了沈锐的位置,准备捶他一顿。
杂役说沈锐和庄竟思去了后山。
邵云朗走了小路,没想到又等了好久,才把人给等来。
此时他正对着树下那个圆润的后脑勺摩拳擦掌。
他比量着哪个角度跳下去能一脚把沈锐给踹趴下,一直看天望地的庄竟思却无意间看到了树叶间垂下的一片月白衣角。
他瞪大眼睛,那衣角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抓了回去,庄竟思缓缓抬头,正对上他五表哥那双深邃的眼睛。
邵云朗一手在脖颈间划过,庄竟思惊的连连摆手,见他这个样子,和他面对面站着的人立刻察觉出了异样,狐疑的转头。
乱红扑面,白衣黑发的少年像只振翅的鸟儿,从树上逆着光扑落下来,数片绯色枫叶被他带落,蝶一样纷飞在他身后。
他身上盛着仲秋的阳光,不灼热,但也足够明媚耀眼。
邵云朗傻了。
回眸看过来的清俊少年眉若远山、眸若寒星,一点唇色像略微褪色的红枫,连轻抿着的弧度都好看的不可思议。
这哪里是沈锐那个丑东西,这分明是他在青州一见如故的美人。
然而他已经跳下来了,只来得及把腿收回来,并对着美人喊了一句:“顾兄!闪开!”
按顾远的身手,闪开是绝对没问题的,他邵云朗就是一头栽进旁边的花丛里,也绝对不能再砸到人家柔弱美人身上啊。
五殿下已经做好了披红挂绿的心理准备,未曾想到那挺拔的少年不闪不避,还上前一步,抬手稳稳接住了当空跳下来的人。
邵云朗腰间一紧,一头扑进带着淡淡白檀香味的怀抱里,他这鹤立鸡群的个头也不是白长的,顾远一连退了三四步,才险险站稳。
“我草……”邵云朗惊魂未定的爆了粗口,抬头时额角蹭过一片湿软,他也没在意,赶紧站直了上下打量顾远,“你有没有事?砸坏了没有?”
顾远的手仍扶在他腰上,等人站稳了才不紧不慢的收回来,摇头道:“无碍。”
邵云朗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现在的地坤,身体素质都这么好的吗?空手接大活人,呼吸都没乱一下?
“五哥!”庄竟思扑过来,拉着邵云朗的袖子看了一圈,眼泪汪汪的哽咽着说:“你吓死我了。”
唔,还是这个画风看着正常。
邵云朗拍了拍庄竟思的脑袋,一头雾水的看着整理衣袖的顾远,茫然发问:“顾兄不是说要归乡……你是京城人士?”
“哥,他是顾相家的大公子啊。”庄竟思从邵云朗身后探头,目光探究的在邵云朗和顾远之间转了个圈,“顾相被圣上请回京城,一家人才回来不久呢!你们怎么认识的?”
接收的信息有点多,邵云朗眨了下眼,面色古怪起来。
顾公子已经整理好了袖口的褶皱,抬眸看了眼邵云朗,眼底又漾出熟悉的笑意,他拱手道:“在下顾远筝,此前对五殿下多有隐瞒,还望殿下恕罪。”
当今圣上的几位皇子都是云字辈,邵云朗又说自己行五……
这人估计一早就猜透了他的身份。
不过他自己都遮遮掩掩,又怎么好意思怪别人。
邵云朗无奈道:“话都让你说了……行了行了,太学之内没有什么皇子,你也不必如此客气。”
顾远筝当真不和他客气,微微一笑便直起身。
“那日云兄邀我同游,不知道还作数吗?”他眸光清冽,一泓秋水般潋滟。
庄竟思左看看右看看,恍然大悟自己为何会感觉阳光如此灿烂,原来那不是阳光,是他在发光。
他五哥和这顾公子之间有种奇妙的气场,别人站一边就很多余。
庄竟思嘿嘿一笑,就要悄无声息的撤走,却被邵云朗拉住了,跟着他一起退了一步。
庄竟思:哥,你退一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顾远筝也是微微一愣。
邵云朗叹了口气,“顾兄,你刚到太学,还是好好休息几天,也多听听这太学之内诸位学子的风评,以后无论是外调还是入仕,都是和这些人打交道……”
“可是哥,他来好几天了,早就歇……唔唔唔……”
邵云朗捂住庄竟思的嘴,胳膊夹着他脖子把人拖走。
两人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庄竟思回头看,顾远筝仍立在树下,只是斑驳的树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转过影壁,人看不见了,庄竟思才遗憾的收回视线。
“哥你认识他?怎么认识的?”他蹦蹦跳跳的绕着邵云朗转了一圈,金丝雀般叫个不停。
邵云朗被他吵的头都大了,斜了他一眼,素来带着笑意的唇角都落了下来,他没答庄竟思的问题,只是嘱咐道:“他和我早就相识这件事,别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吗?”
他在京城里名声不好,一众清流子弟平时上课都恨不得离他八百丈远,又碍着身份不得不对他客客气气,一张张脸欲拒还迎,活像锦宵楼里头次挂牌的姑娘。
不过他父皇和大哥对这种情况倒是很满意,这次回京,他那每天忙着打压兄弟的太子大哥还抽空来看了他,送给他一条华贵异常的鞭子。
乌木鞭柄镶金缀玉,鞭梢上满是倒刺,这歹毒的东西落在谁身上,能扯下一块皮来。
邵云霆这是生怕他不惹事。
他还是离顾远筝远一点比较好。
庄竟思也想到那些官宦子弟似乎都不太喜欢五哥,虽然觉得顾公子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但还是听话的点头应下了。
见他点头,邵云朗又问:“你和他跑后山来干什么?”
“啊……”庄竟思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给邵云朗看,“我送他荷包。”
邵云朗:???
顾远筝不是个娇弱……呃,手劲儿大了点的地坤吗?庄竟思这是要走弯路?
转而一想,大概是顾远筝用了什么手段遮掩了地坤身份,伪装成了泽兑,毕竟以他的才学能力,日后若只是在后院之中相夫教子,未免太过可惜。
他自然不会多嘴,只是颇为好笑的看着庄竟思,“太学里除了沈锐,还有哪个天乾没收到过你的荷包?你这网撒的够大的,现在连泽兑也不放过了?”
“唉……谁叫他长得俊,是我见过长得第二好看的。”庄竟思吐舌头,嘻笑道:“第一好看的是我的亲亲五哥!”
邵云朗哼了一声,对这马屁视而不见。
这么一闹,午休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杂役合力抱着根一人粗的木槌,喊着口号一起发力,撞上了大昭立国之初浇筑的巨大铜钟。
浑厚清正的钟声自汉白玉垒砌的高台上传出,随秋风一路散播入了京城。
太子府的书房内,研墨的女子手腕一顿,侧耳听着钟声出神。
她耳畔的金蝶步摇晃了晃,媚而不妖的一张脸上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太子邵云霆抬眸,正看到这一幕,便有些诧异的问:“玉奴,你在看什么?”
姬如玉回神,看着邵云霆嫣然一笑,纤秀的手指拈着墨条,不疾不徐的回道:“奴听闻太学钟声,便想起殿下也有风流年少的时候,殿下在太学里,每日都做些什么呢?”
邵云霆抬笔蘸墨,不以为意的说:“还能干什么,太学之内无君臣,皇室和世家子弟都是一样修习六艺,做的不好也要一起被训诫。”
“哦……”姬如玉点头,俯身去看邵云霆的画,赞道:“殿下画的可真好看。”
邵云霆失笑,一贯阴沉的一张脸柔和了几分,手掌贴在姬如玉后颈蹭了蹭,“你就会说这一句是吗?”
后颈是腺体所在,姬如玉瑟缩了一下,便乖巧的任由邵云霆揉捏,抬头看着邵云霆娇笑:“奴嘴笨,不会说别的,殿下这一身本事都是太学里学的?那真是个好地方,想来殿下在少年时,结识的都是同样有本事的朋友吧?”
邵云霆手一顿。
“是啊……”他笑了,眼底闪过一丝疑虑,“都是有本事的少年郎啊,只是本宫已经不是少年了……”
……
别人有没有本事,邵云朗不知道,只知道这沈锐是真有几分逼人揍他一顿的好本事。
下午第一堂课是棋艺,邵云朗一看这黑白石子就头疼,巧了,教授棋艺的先生看见他也头疼,那老爷子自三年前邵云朗入太学,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盖是因为邵云朗拿棋子打水漂被他给抓个现行,从此便恨不得拿邵云朗去打水漂。
这些老先生们一辈子不曾入仕,就在这阑夕山上晨钟暮鼓的钻研学问,别说是皇子,便是当今圣上也在他们手下挨过训,要不是有人拉着,他都要给邵云朗上戒尺了。
此时,那老爷子眉毛竖起,像只愤怒的夜枭,正瞪着站在桌边的邵云朗。
沈锐正绘声绘色的告状:“先生,学生途经后山,正看到邵云朗从树上跳下来,对新来的同窗顾远筝拳脚相加,想那顾同学顾及他的身份,又是个体力不济的泽兑,只能被他欺辱,实在可怜。”
邵云朗翻了个白眼。
嗯,体力不济的柔弱美人,能一下接住从树上跳下来的“行凶者”,到现在他腰被掐的还有点疼呢,柔弱美人倒是头发丝都没乱。
“哼!”老先生冷哼一声,看向另一个当事人,脸色缓和了不少。
顾远筝来了半个月,已经俘获了诸位老爷子的惜才之心,这才是他眼里的好学生,是世家公子的楷模。
他缓声问:“顾远筝,他果真欺辱你了?”
沈锐接着见缝插针,“顾兄!你不必惧怕他,有我们这些同窗和先生为你做主!”
众目睽睽之下,顾远筝起身对着先生躬身一礼。
邵云朗唇角笑意不易察觉的压下几分,他觉得顾远筝此时趁机与他撇清关系最好,尽管他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邵云朗不曾欺辱学生。”
温润低缓的声音清晰无比,老先生诧异的看了沈锐一眼,“那沈锐说……”
眼见这事要不成,沈锐磨牙,上前一步,拱手道:“先生,我亲眼……”
“先生。”顾远筝垂眸,自袖中抽出一本书册,上前双手递给棋艺先生,“沈锐让学生诬陷邵云朗,用这个做报酬。”
老爷子狐疑的拈着胡子问:“这是何物,棋谱?”
沈锐眼前一黑。
顾远筝淡淡道:“春宫图。”
少年,你路走窄了 →_→
注:太学是中国古代的国立最高学府。太学之名始于西周。夏、商、周,太学的称谓各有不同,五帝时期的太学名为成均,在夏为东序,在商为右学,周代的太学名为上庠,在镐京。
这里的“太学”是私设,不要和真正的历史混淆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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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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