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边脚下一动,长袍男子立即察觉,用西凉话连喊“跑了!跑了!”
前面两名引路的侍女,闻言身形一闪,也从腰封内里抽出极其灵巧轻便的匕首向我贴近。
侧身将将躲开要害,肩膀在慌乱中好像挨了一下,总算冲开阻拦。
天恒宫的布局与梁国皇宫很不一样,除了王殿之外,其余的房间并没有固定的用途,似乎是用于藏书、会议或者待客的散宫。
这一层尤其空寂寥落。建筑嵌入山体之中,半山的阴影挡着上空狭窄的窗,四下阴冷空荡。
长廊尽头的岔路口直通一方大殿,石柱重叠并立,周围各开了数道宫门,通向不同岔路。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身后一刻不停。
我紧咬嘴唇迫使自己维持镇静,穿梭过一道道影子与石柱构成的丛林,并在空隙之中冷不防发觉自己肩头戳了一把短刀,将将没入一寸——好像是刚才那名侍女扎的。
感谢敌人的馈赠。
我默默把滴血的刀抽出来,握在手里以作防身,顺便祈祷刀尖最好没有淬过毒。
跑了许久,依然没找到回去上一层的路,更没看到兵卫的影子,接近到转角时顺势回头望了下来路,呼吸又是一停。
后面追捕的人从六个变成了八个,不知道从哪儿多冒出来了俩人。
这层宫殿还挺能藏人。
这念头刚冒出来的瞬间,某一侧拱门的阴影里忽然闪出一个身影。
我登时脑海空白,只留一个念头:完了,有埋伏,我让截胡了。
不容调头,那人猝然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扯。受力之下,肩头的血和额角的冷汗一并流淌成股,天地霜冻,呼吸一片冰冷。
我回过神,第一反应是先下手为强,攥紧匕首将将要刺过去,才看清那张脸是西洲月。
“你……”
他显然也始料未及,逆光里不太清晰的五官写满惊愕,连忙向后躲闪。
紧跟着他失去平衡仰倒,却不肯撒手松开我,大有死伤都要拉个垫背的势头。
我被拽着一并跌落,两个人连滚了两圈,才被尽头的墙拦住。
要命。
西洲月九尺见余的身材,衬得他肩头披着的厚重皮质氅衣都显得轻盈。
这样一座人堪堪从身上压过去,我简直感觉自己被一道石磙碾着,马上就可以吐血了。
眼看半条魂都要飘出躯壳,我几乎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拼命推搡挣扎。
终于他大发慈悲,我身上陡然一轻,眼冒金星之于,就听到他愤愤低咒:“好样的。亏我想着帮你,你倒不识好歹。”
他也才刚骂一句,外面响起脚步,只好闭唇,沉默地从地上提起我,又打手势示意我跟他走。
这个房间两侧的墙体都设有一处凹陷内嵌的空间,我会意缩在里面,躲好。西洲月也躬身凑了进来。
墙角的位置本就不大,光是西洲月一个人在那里就塞满了大半空间,所以可想而知,我挨着他坐得分外憋屈。
两个人屈膝相对,背紧抵着两边的墙,过载的心跳就在坚硬的墙壁上一下下锤着。
声音渐行渐近却杂乱无章,那群人跟丢了。
“往那边走了,快,找一找。卓玛方才封了入口,她跑不出去……”
我根据零散的词汇大概推测出他们的对话。
看样子,卓玛已经沉不住气,赶在西凉王之前行动了。之后恐怕也不会消停。
冤枉你的人可能比你更知道你的无辜。长生天神谕流露之后,无论真相是什么,对卓玛来说,我必须是假的。
西凉的政局像极了原始与封建的来回割锯,古老的信仰和昆弥的统治相互协作又彼此争夺着对于这片土地的掌控。
我不重要,可我的存在能让很多人也变得不重要。
西凉祭司一定不希望神眷顾其他宠儿,那么就要想方设法在尘埃落定之前让一切不明不白消失于无形。
西洲月听西凉语一定比我更清楚,至此只言未问就猜到了八分。
他将头靠在墙壁,静静等待着骚乱过去,许久,乌青的眼珠在狭长的目缓缓移动,落在我身上:“得罪人了?”
“嗯。”而且还不少呢。
我慢慢将双腿移出壁龛,舒展身体,在地上走了两圈,以确认自己没受什么别的伤。
西洲月闷闷道:“你在西洲年麾下做事,日后注定不安生。”
我听出来他这是见缝插针地挤兑西洲年,停下脚步,颇感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真没想到,西洲月这样浓眉大眼的汉子也玩起心计了。
不过转而一想也便释然,月河湾与赤砂之间如虎狼之争,西洲月在书中就是安载公的对头。
现在这对头缠上了我,煽风点火挖起墙脚,貌似也在情理之中。
“我那哥哥一向薄情。你看,你深陷杀身之祸,他都保全不了。且不知道还有什么麻烦等着,你不若多为自己打算一些。”西洲月一双黑眸闪了一闪,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赤砂人,以胆识著称,又是最守信用的,不会亏待你。”
我问:“你想要什么?”
“我也算救了你。如今你欠我一个人情,外加……”他思索了片刻,像是在犹豫措辞,“一个把柄。”
我愣了愣,忽而明白他指的是我与二号机。
西洲月一直误以为我和安载公麾下一名亲卫有些别样的瓜葛,每当他提起此事时,眼底就翻动出多层的情绪。似乎有些鄙夷我眼光太差,又有些喜悦于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我几欲反唇相讥,却又意识到,让西洲月保密这份误会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西洲月知道的信息和真相相去甚远,没什么可怕的,然而最棘手的地方在于,他所见所闻如果传到西洲年的耳朵里,后者能猜得到哪一步就不好说了。
不如留三分混沌就刚好。
保险起见,这把柄我认了。
西洲月见状,继续说:“帮我查清楚月河湾的调令,十日之内告诉我,我就在宫内等你。凭你的身份,这点消息并不算难。”
西凉人依水草而居,四季迁徙,市集变化,百姓游牧,军队和官府自然也不固定。我早已听闻,西凉的衙门要按照封地藩王的规划作出变动,这份草拟的公文就是调令。
调令不是小事。我虽然对西洲年谈不上多么忠心耿耿,可也不愿意陷入西凉人的权利斗争徒增麻烦,至此不禁微微蹙眉,“这点筹码还不够让我冒险做叛徒……”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长廊尽头又响起人语。
渐行渐近,耳中出现了熟悉的声音,是那名总跟在卓玛身边的青年,她的徒弟。
“嘘。”西洲月神情微动,抬手覆住我的嘴,旋身隐入另一处匝道的黑暗里。
我才发现这座房间也是左右相通的,除了来时的门洞,还连着两处新的路,不知去往何处。
果真是迷宫。
青年和其他人的对话隔着几道墙传来,听得并不真切,但凭方向判断,离得并不远。
“再给你个机会。现在,告诉我西洲年过去这半月去过哪儿?王庙的密信是怎么到你手上的。”西洲月低念着,呼出的气息湿热地吐在我耳后,有些痒。
我抬手想拂一下,他却很警惕,一把钳制我的手腕:“别乱动。”
我本来还在琢磨该怎么编话,思绪一下被打断。
光屏在这时候闪烁着又亮了起来。
【系统提示】长生天正在找你。
屏幕下方出现了一个进度条,正在以肉眼可查的速度缓慢地移动。
与此同时,外面一阵骚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可燃物焚烧的焦糊与油脂的腻味。
怎么回事?
察觉到我眼底的不解,西洲月顿了一下,鼻尖微微翕动。少许之后,他轻声说:“他们好像在做法请灵。王庙的人惯会做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他说得满不在乎,我却如临大敌。
做法?是西凉人的那种仪式。
一种不可言说的怪异感攀附到我的骨髓之中。
光屏上的进度条还在前进。
【长生天正在找你。】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长生天真的在找我!
迫在眉睫的危机和恐惧像虫子攀附尸骨一样,啃食着我的理智,在那一瞬间让本就脆弱平凡的人无比渺茫,犹如海浪里的一芥草舟,顷刻翻覆。
崩溃。
人倒霉久了尚且可以习惯。
吃得苦中苦,也能说服自己生来就是苦命人。
但人最怕的就是反常。
是司空见惯的合理之中,出现一些以合理的形式表现的,奇怪光景。
“快带我走!西洲月,我答应你了……!”
其实这时,西洲月已经松开了我的手,但我没有意识到,巨大的恐慌促使我反攥住他的衣袖,嫌那顷刻间他的行动太慢,一连串地催促。
“我的腰封里别着月河湾祭宫的信物,你若不放心就留着。快走……”
论起来,他答复得很快,可这时我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终于听到他说:“好。”
西洲月回身,轻车熟路穿梭在黑暗中的匝道,过了一会儿,在半人高的墙面上摸到一处旋动的浮雕,墙平滑地转动起来,将我们翻到了另一侧。
光屏上的进度条维持在超过半截的位置,忽然暂停了。
【系统提示】长生天找不到你了。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午夜梦回似的毛骨悚然在空荡的心头蔓延。
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西洲月态度轻闲:“这里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新的房间有一道露出地面半截的天窗,这时天色大亮,太阳的光辉丝丝缕缕散溢,恰好打在脸上。
骤然的光线让人一时间很不适应,我闭了闭眼,视野一片曝明。
很快西洲月靠过来,小山似的影子笼罩着我,使得映入眼帘之中的光线柔和了许多。
然而他也并非出于好心,只是想伸手环到我背后。紧接着,腰带略一松动,笛子被抽走。
他左右端详着玉笛,确认无疑后收好,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我的手臂:“要不要提醒一下,你受伤了。”
“……”我停顿了片刻,告诉他我感觉得到。
“你过来。”西洲月思索少许,忽然说道。
然后在我做出反应之前,他解开披风,脱了上衣的绸褂,两只手就那么一左一右地攥住,撕开,轻巧得就像拎着的是一张宣纸。
转眼间拧了一张绷带。
“这里是地宫,常人不得擅闯。他们引你过来时,你就没起疑吗?”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对着我的胳膊笨拙地比划了半天。
“我不知道。”
草草把伤口绑住,他在衣裳末端抹了下手,擦干净指尖的血渍,顺手把我压在包扎结下的头发揪出来,这才想起另一件事。
“你这东梁的女人好生泼辣,差点祸及无辜。”他淬道,张手握住我的拳一捻,将匕首抠了下来,随手扔到一旁,“这玩意儿危险。没收了。”
刀身“铛啷啷”滚了几番,远远地停在地上。
我此时也稍微缓过神来了,再加上西洲月的责问,理亏在先,心虚不已,瞟了一眼他的神色,转而找话问:“这里不得擅自出入,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西洲月听罢一扬眉,大言不惭道:“自然是因为我不算常人。”
“……”
我意识到多余问他,话噎在嘴边。
“逗你的,”西洲月突然转过身,低念道,“我来悼念母妃的骨灰。昆弥不许,所以瞒着他。”
我讶然睁开眼,一瞬不转地看向他。
他不再多说,盯着我身上那副丑得可怜的包扎,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吧。”过了一会儿,他意简言赅撂下两个字,也没多解释什么,忽而迈步向我。
我本能地退避,他又跨了半步倾身上前,拦腰将我举了起来。
骤然失重,我的心情经历了紧张、困惑、恍然且无语的过山车,直到视线跟着他的话渐渐注意到半露在上方的狭小气窗。
“看见窗子了吗?爬出去。”
他一副信誓旦旦能带我出去的模样,结果居然是这么原始的办法,我有些想发笑。
地宫的顶高不如宫殿其他几层,再加上西洲月托举着,高度刚好。
不过我伸手够了一下,立即摇头放弃:“做不到。”一只手受伤发不上力,单手很难将人吊上去。
“废物。”
西洲月骂了一句,但还是弯腰将我背了起来,后退两步助跑,蹬住墙面猛地扒在气窗边沿。
他略一用力就把雕花镂空的窗栏卸了下来,接着我被丢出去,撑着地面刚爬起来。西洲月已经坐在一旁,正在将窗子复原。
般渡在远天盘桓,一圈圈靠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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