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教师公寓内，龟背竹和蓝花楹肆意舒展，金鱼在鱼缸中摇头摆尾吐泡泡，电视机里主持人振振有词念道“今年就业率又创新高”。
透亮的阳光充泻进客厅，洒在一个五官明艳身形纤长的年轻女子身上，她顶着一头因疏于打理而显得凌乱的头发，慵懒地躺在沙发，一只手横握着手机，另一只正往嘴里塞葡萄，同时口中还不忘念叨：“跟上！跟上！一波了、一波了。”
“黄静希！”
突然一声咆哮插入，尖锐地划破了这份惬意空间，吓得那位叫黄静希的女孩立刻起立回答：“在。”
“吃了睡，睡了吃，一天天打游戏，打游戏！猪都比你强！”
黄静希默默把游戏关掉，把葡萄盆端到教务主任陈女士面前，嬉皮笑脸说：“不打了，不打了，陈老师，别生气。”
陈颖给了她一个白眼，让她把冰箱里的菜拿进厨房，自己在包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黄静希，你老实给我交代为什么辞职。”陈颖边找边嘀咕。
“想你们了呗。”黄静希从冰箱把牛肉和芋头拿出来。
“油嘴滑舌，跟你爸一个德性。”
“天天在家窝着，年轻人没个年轻人样。你高中同学冯欢欢人家普通本科毕业，现在都开公司当老板了，还有陈泽，博士留校，就连高中最皮的江屿都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了，妈也不是要你大富大贵什么的，就是你能不能……”
“能能能。”她直接打断了陈颖的絮叨。
又泄气般服软：“错了，我明天就找工作。”
“这次真的？”
“千真万确。”黄静希闭着眼睛笃定道。
陈颖把找出的名片递给黄静希，系上围裙进厨房边切菜，边虚斜她一眼说：“托张老师找的，就当打发打发时间。”
黄静希手指细细摩挲着名片上的烫金字若有所思，突然一阵生理性反胃开始蔓延。她急匆匆把名片往桌上一搁，冲去洗手间。
等再到厨房时，她手里多了一罐冰镇可乐，慢悠悠喝着，观察着，站在陈颖身后含含糊糊：“妈，我不去。”
陈颖表情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像看穿了她心思：“没得选。”
怪无情的。
“吧嗒”一声房门被打开了，黄天威回来了，救兵到了。
为了让黄天威帮她劝劝陈颖，黄静希又是比手势又是对口型，结果黄天威正要开口。
陈颖背后像是长了一双眼睛，先发制人：“没用，别想劝我。”
她把牛肉炖上，走出厨房，剜了眼正在打腹稿的黄天威，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黄静希，把名片再次塞到了黄静希手中，这回她似铁了心。
“妈，我真的不想去，我讨厌工作。”
“那你就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讨厌。”
黄静希沉默，没有回答。
陈颖自顾道：“这个工作不会累的，人家张老师儿子开的事务所，人很好相处的，再说你清**学本科，耶鲁硕士，又有全国第一的律所工作经验，去那绰绰有余。”
“是啊，我女儿这么优秀，不怕。”黄天威说。
“不去。”黄静希依旧不肯改口。
“哎呦，气死我了！”陈颖拍着胸口说道，“我看你就是顺风顺水惯了，不知道吃苦是什么意思，那么好的工作，说辞就辞。”她气得不行。
黄天威赶紧给陈颖拍背，打着圆场道：“老婆，消消气，女儿这么大了，肯定有自己想法。”
“黄天威，我告诉你，今天下午你女儿要是不去面试，惟你是问。”
黄天威为难地看向黄静希，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得比哭还难看。
“不去。”还是这句话。
“好，不去是吧！不去，滚回乡下，跟你爷爷放牛。平时把你骄纵坏了，快三十了倒叛逆上了。”
“二十六岁半。”
“老婆，这……希希以前也没做过这事……”
陈颖一个刀子眼飞过去，怒不可遏：“就你天天惯着她，才养了她今天这幅无法无天的性子。”说着又指向黄静希，“我告诉你黄静希，给你两条路，要嘛今天下午乖乖和我去面试，要嘛滚蛋放牛去。”
“放牛就放牛。放牛有什么不好的。”
“行，你给我犟，到时候别给我求着要回来就行。”
黄静希摇了摇可乐，喝了口，语重心长道：“要有大格局陈老师，乡村振兴离不开每个人的努力。”
陈颖恼得没搭理她，给了个眼神，进了厨房继续炒菜，黄静希灰溜溜回了房间收行李。
******
事情的发生就是这么突然，黄静希昨天买的香草冰激淋还在冰箱，今天她就火速回了乡下。黄天威一点用都没有，陈颖说不能送，他就果真去打麻将了。
黄静希一面导航，一面分神扫视着乡下的风景。好久没去乡下了，路上遇见了好多牛。
一点点大的牛崽正一顶一顶地吮吸着奶；大黄牛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悠闲地嚼着草；远处还有水牛在水田里卖力地翻着地……
就在黄静希想要养哪只牛的时候，“砰”地一声巨响。
牛撞车了？！
不，不是，不是牛撞车，是她车爆胎了！
悲催，前轮爆胎了，黄静希缓缓把车在路边停好，把双闪打开，打开后备箱，透过她重重的行李，去翻找备胎。
好消息，不愧是陈老师，做事严谨，工具齐全。坏消息，她不会换胎。
不会可以学嘛，但研究半天，她得出结论，需要理论指导。
于是她自信拿出手机，准备上网搜索有无教学视频。有肯定是有的，然很不幸，这里没网络，怎么都打不开那个视频。
算了，去问问黄天威吧，她熟练地拨出电话，可此时的黄天威正沉迷于麻将，没有接电话。黄静希又想起了陈颖，一看时间，她现在在上课。
算了，还是打救援电话吧。
什么？救援要50分钟！
她不信邪，可乡野路边路过的人确实少，会换胎的没有，偶尔路过一辆车，也是三轮车。
大概过了一刻钟，当然对黄静希而言也有可能是三十年，一辆四个轮子的车来了，她打起精神。
真是卧虎藏龙，是大G？
不管了，她激动地挥手，想拦住那个人，谁知那人毫不理会，反而加速绕开。
“世道真是变了，什么古道热肠，就是个远古的笑话。”黄静希看着那车扬尘而去，皱眉瞥了眼一旁正在冒热气的牛粪，掩住了鼻子。
只见那车行驶着，行驶着，在尘沙中远去。
就在黄静希打算转身时，车突然停住。
那辆车帅气地掉头折回来了！
“黄静希？真是你！”
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的那个长得不错，吸血鬼的肤色，利落的短发，微微透光的耳垂似乎还残留着往昔不羁的遗迹。
他的眉骨很高，高低眉，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角正似笑非笑地扬着，要不是手臂上有肌肉，这挂长相看上去还挺虚的。
矮一点的那个不同，圆脸粗弯眉，看上去和气一团，热切地问着黄静希怎么了。
“你是？”黄静希半试探半提防问。
高个的听到这句话显然一愣，表情收住，淡淡回道：“江屿。”
“哦，江屿。”她点点头，似乎有点印象。
“洪城三中啊，咱一个村的高中校友来着，你奶奶还托我给你拿过蜂蜜，你忘了？”
完全没有印象，她尴尬一笑掩饰。
“看，果真忘了，我叫江峰在十九班，他是我堂弟，你隔壁班的。”
“他以前给你写过情书，你记得不？”江峰不死心，仔细帮她回忆，冷不丁就被江屿踹了脚，往前趔趄。
洪城三中校霸！江屿？！
这黄静希是耳熟的，当初他早恋又逃课，偏偏又是个苗子，陈颖天天抓他违纪，校内家中止不住抱怨这个问题学生，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比黄静希还多，导致母女关系一度紧张。
怪她以前光嘲笑他的黄毛还有破洞牛仔了，忘记看他长啥样了，这样一看，也难怪当初那些女生发疯给他写情书。
“老同学呀，幸会幸会。是这样的，我车前胎爆了，你们会修吗？”黄静希看向江屿，他冷冷的没反应，又移目至江峰。
“会修会修，我学的就是汽修。”江峰立即应道，起身动手。
“太感谢了，那你等会把收款二维码给我……”
“不用，哪里的话。”江峰。
“行，那有机会我请你……你们，吃饭。”
“对了，听说你爸说你在蓝城顶级律所工作，怎么样？黄大律师，精英生活？”江峰一面把换下的轮胎往后备箱放，一面闲谈。
“还行，还行。”她打着哈哈。
“你怎么回来了？”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江屿突然问道。
当然不能说，她是被发配到这里来放牛，昔日骄子的脸往哪放，思考了一下，黄静希露出得体的笑：“下乡采风。”
江屿有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采风好啊，现在乡村建设可好了，我到时候带你去看看。黄静希你是我们洪城三中最有出息的了，有机会是要多来家乡看看。”江峰推着新车胎往前走。
黄静希有点心虚，蹲在一旁帮忙递螺丝，一面抬头随意瞟了眼江屿岔开话题：“江屿你呢，毕业后在干什么。”
江峰笑着瞥向他们，撞了一下江屿的肩膀。
“能干啥。”声音浅浅淡淡的。
黄静希收获了一个很标准的敷衍。
“车修好了，走了。”江屿干脆收手离开。
“行，谢啦，到时候到洪城找我，请你们吃饭。”
走在前面的江屹听到这句话，再回望了她一眼，黄静希和他对视上，微笑回应，他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微微点头，再转头走远。
******
车修好后，黄静希麻溜把车开到了爷爷家，黄三顺在养牛场，正和几个乡亲在把牛赶回栏，没功夫搭理她。她在一旁把车在家门口停好，下车往村口养牛场走去，认真观望牛群。
“你妈的意思是，我分一只给你养，你中意哪只？”黄三顺隔着一段距离，大着嗓门问道。
“让我看看。”黄静希挑剔地打量起了黄牛，太高的不要、太瘦的不要、太闹的不要，“就那只，那只还在吃的。”
怪可爱的，她喜欢胃口好的，黄静希大声道：“爷爷，我要那只还在吃干草的。”
“行，记下了，你先回家，你奶奶在家里等你。”
“好。”
黄静希往家的方向走，呼啸一声，一辆车在她对门的位置停了下来，定睛一看，车上下来了刚刚在路上遇到的江峰和江屿，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她缩进屋问：“奶奶，对面不是没人住吗？”
“有人，江家前年派人把祖宅翻修了一遍，去年还回家过年了。”
“估计是老江人老了，想着落叶归根。”黄奶奶淘着手中的米说。
黄静希点点头，打开手机看，终于有信号了，给家里两位报了平安，便拉出高中闺蜜陈文斐开始问八卦。
“别听你妈的，好好的，养什么牛，明天奶奶带你上集市，买两身好看的衣服。”
“啊？”她在□□。
“我说，你这裙子露腰冷，穿着多不舒服，明天我带你上集市，买身好看的衣裳。”
“奶奶最好了。”
聊天不过瘾，陈文斐的电话打了过来：“现在你是怎么回事？”
“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简单，我妈要我回家放牛，然后我看到了好几个老同学，他们都在。”说着她又继续瞟，屋子斜对面的女生，正看着她，黄静希自觉把声音压低，往她房间走去。
“我爸把我牛逼吹太大了，现在好丢人。”
“那你咋办。”
“不晓得，而且我跟你讲，之前高中不是有个我特别看不顺眼的人嘛。”
“记得，你那时候天天吐槽，结果搞到最后，人家给你表白了，你说好玩不好玩。”陈文斐揶揄道。
“不好玩。”
“不重要，不重要，现在重点是那个黄毛混混，就在我家对面，现在一副事业有成，拽天拽地的样子，看着不顺眼。”
“江屿是不是真的很帅？”陈文斐冷不丁问道。
“陈文斐同学我得批评你了，不分主次矛盾，我现在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吗？我面临多严峻的形势，昔日同窗皆衣锦返乡，我身为米虫举步维艰。”她故作严肃说道。
“那怎么办？给你支个招，去把他们家大米蛀了。”
她也绷不住笑了，脑海浮现江屹那张脸，话锋回调：“你别说，确实长得真不赖，是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当初没搞个早恋了。人也不错，帮我把轮胎修了，就有点……”
“我看你就是嘴嗨。当初怎么就说人家是二货呢？”
“他回回考第二，怎么不是二货。”
“你别小看了人家，人现在火着呢……”
窗外小贩的叫卖声不时响起，和陈文斐声音重合，好像在卖豆腐，热热闹闹的，听不太清。她本就坐在窗前说电话，屋内也有点不透气，就起身打开窗户，想看看卖豆腐的究竟什么情况，顺带让新鲜空气进来。
结果木窗刚开一点，外面的街道还未展全，她的眼睛里就闯入了，一双深邃的桃花眼，正盯着她看。
“唉，都过去了，谁还记得谁。”陈文斐在电话的另一端还在说个不停。
黄静希一瞬红透了整张脸，啪嗒一声，她迅速把窗户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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