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最快的是邓猛女，站的最近的也是她，双手抱肩，闲闲伸出一只脚：‘她要自尽。’
曹献容只觉得自己被拌了一下，立时站立不稳，一个头槌结结实实砸在得了邓猛女提醒，赶来搭救的孟钱胸口。
“砰！”
“哎呦！”孟钱叫了一声娘，“我没被下毒的歹人害死，倒是要先被你撞死了！你看，手都出血了！”
她包的跟棒槌一样的手指再次渗出血来。
曹献容没理她的插科打诨。
曹献容不说话。
曹献容低头，发动了二次冲锋。
曹献容被孟钱死死拉住胳膊：“你这时候死不叫以证清白，这叫畏罪自杀！你家里，你的污名可就真的洗不掉了！那才叫亲痛仇快！”
看着涌上来的宫人和呆住的曹献容，孟钱功成身退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就被终于摆脱宫人纠缠的赵煦拉住，笨拙地学着她拍打的动作：“你没事吧？”
孟钱低头看看被曹献容的发髻磕出一块红印的胸口：“你手往哪放？”
赵煦猛然收回手，实在是一时情急，过于孟浪。
看她这般莽撞作态，高滔滔心头一跳，这孟钱日后真的不会是另一个朱怡吗？
孟钱不知道高滔滔在想什么，跟赵煦咬耳朵：“她哪来这么大气性啊？”
宋朝女子不流行动一死以证清白的！
著名的登州阿云案，案卷上还敢记载是阿云嫌弃丈夫貌丑才砍死他的呢。
赵煦对这个自幼相识的发小还有些了解：“她自幼学的便是儒家经典，一心做君子贤臣。”
怪不得她张嘴第一句都是“君子君子”地掉书袋，孟钱很多时候都听不懂的。
真是让人羡慕的学识。
“莫要以为这般作态便能洗脱嫌疑，这茶盏本就是你的！”苗毓此时恨极曹献容，不过聚秀阁中拦着她出风头，居然下毒嫁祸害她？！
在宫中下毒，还事涉官家，这是要灭她苗家满门！
曹献容向着高滔滔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锤出一声重响：“献容只知持身修德，不善口舌之争，请太皇太后明察！”
邓猛女侧走几步让开她的跪：‘刚直还讷言，这小娘子的脾性进了宫，若做不得皇后怕是得委屈死。’
‘邓姐姐看了半天热闹，可是有眉目了？谁是凶手？’
要说宫斗，邓猛女才是祖宗。她傲娇，毒舌，还没文化。但她自幼在宫里长大，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尤其是此时没人看得见她能敞开了看，便是宫中人喜怒不形于色，她也能猜出几分。
比如向太后，就差磕瓜子看热闹了，不知多庆幸禁止自家侄女进宫，不然若是卷入其中劳心劳力，哪还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苗毓倔犟坚韧，曹献容刚正不阿，依我看都不像下毒之人。’邓猛女轻笑，‘这其中当真无旁人参与？话说漂亮些，太皇太后打量你呢。’
高滔滔养母曹皇后临危不惧，高滔滔自己是女中尧舜，挑的儿媳妇向太后也是聪慧懂礼知进退，她喜爱的曹献容更是果决，所以她必然喜欢聪慧有决断的女子，而瑟缩懦弱才会招她厌恶，比如朱太妃。
孟钱当即问苗毓：“你也别急着骂，这茶盏当真没有第三人经手？”
苗毓一口咬定：“就是曹献容亲手给我的！坊间都说你明理懂事，你继母性子急躁遭了污蔑便怒火冲天要讨个说法，谁都不敢捋她虎须，还是你敢上前说和，如今中毒的就是你，你反而畏惧曹家势大，竟然要放过罪魁祸首了吗？”
“曹献容要是想对付我，宫门口接着石得一的好意，干干净净置身事外我还真不一定进得来，她何苦多此一举进了宫再下毒，嫌事情少吗？”孟钱摊手，“你再想想，真的没有人碰过杯盏吗？”
苗毓不知道孟钱是不是在给她机会攀咬他人，但她选择摇头：“这是给官家的茶水，我不敢假他人之手，都是亲力亲为。”
“曹娘子你也想想，有没有旁人碰过？”
曹献容眼中真切得冒出一丝茫然：“没有啊……”
事情竟然僵住了。
孟钱极为明显得看向门外，都是年轻女孩子，好奇心盛，见了这样的热闹都此时拥在门外探头探脑：“娘娘，这般攀咬怕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只是姐妹们徒劳闹得面上难看罢了。不如先将二位娘子带回各自屋中查验箱笼，如何？”
高滔滔见孟钱行事颇有章法：“既然孟娘子是苦主，那便由你自己来查一查此事因由。”
向青意眼神微挑，含笑不语，倒是朱怡傻乎乎开口：“娘娘，此事不合规矩……”
孟钱不敢真让朱怡给她推辞了：“谢小娘娘关怀，但这是太皇太后娘娘的信重，彦君不敢辜负。”
张芜若亲自送曹献容回屋，外头已经聚集了不知多少秀女宫人，可往日对她众星捧月的人们此时看她的眼神写满了猜忌怀疑戏谑鄙夷，让做惯了视线中心的曹献容头一次觉得，众目睽睽竟是如此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恨不得寻个柱子一头撞死！
不，她不能死，孟钱说得对，她死事小，此时死了才是给家族蒙羞！
曹献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依旧努力挺直脊背，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惮也，言足信也。
曹献容在心中默背《礼记》，却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嘲：“平时装的那般正义凛然，原来也是个栽赃嫁祸的主。”
“此时还这般傲气，是有恃无恐，还是没脸没皮！”
原来她们竟然是这样看她的！她这些年端正行事，她们竟然这样想她！
曹献容心中如遭重锤，眼中几乎要含不住泪了！
张芜若当即斥道：“你们留在此处做什么？还不速速回屋去！”
说完压低声音叮嘱曹献容：“不可失态。”
“好……”曹献容看看苗毓挺直倔强的背影，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回到屋中便想大哭一场。
屋里，孟钱已经问起了许太医：“敢问许太医，我中的是什么毒？”
“像是夹竹桃的汁液。”
“这是什么毒？沾染上会如何？”
许太医解释：“沾染上夹竹桃汁液，便会皮肤红肿，状如出癣……”
孟钱打断他的话：“这样啊，那下毒之人若是不小心，手上也可能沾染汁液引发手指红肿咯？”
“正是。”
孟钱目送秀女的身影消失远去，却发现许太医已经闭嘴。
孟钱笑笑：“许太医请继续说。”
原来刚才是说给秀女们听的？
“若是误食，可致心慌，反胃，呕吐，若严重者可致昏迷……只是此物对各人毒性表现各有不同，或不可一概而论。”
许太医压着眼皮一动不动，好像最后一句没有卡那一下。
【主播，他好像看出你在装晕了。】
【毕竟不是主播下的毒，病情把握没那么细致。】
【其实虽然牵强，但症状也能搭上关系，这太医是在怀疑。】
“所以这夹竹桃汁液，有些人碰了会红，但有些人不会？”孟钱装做没听出卡的那一下，自顾谢过许太医，又跟张芜若说道，“我信各位女官之负责，定然无人能夹带毒物进宫，不知道这宫中可有夹竹桃？”
“有的。”张芜若已经查问过，“这聚秀阁后便有一丛夹竹桃。”
孟钱颔首：“既然如此，还请张典籍嘱咐各位宫女留意她们的对话，可曾有人去过那丛夹竹桃附近，更要留意现在是否有人会手指突然红肿？”
高滔滔听出来了：“你是想引蛇出洞？”
孟钱微笑：“太后圣明。”
“那你便去安排吧。”
孟钱跟张芜若退出去，出门就拽住了张芜若：“张典籍，那两位娘子是什么来历？”
张芜若抬了下眼，目光赞许：“苗毓出自西军将门，而曹献容则是出自鲁国公府上。”
‘哇哦。’孟钱跟直播间的观众解释，‘苗毓完蛋了。’
先不说大宋文贵武贱数十载，如今打压将门成了政治正确，高滔滔的养母慈圣光献皇后曹氏就是出自鲁国公府上！
为了以示无外戚干政之意，向青意率先表态不让母族女子参选，于是这次的秀女中，也没有姓高和姓朱的。
但选秀养女就是为了拉帮结派，曹献容就是高太皇太后看中的种子选手！太皇太后的人下毒害皇帝，这是不想还政想另立新君甚至效法武则天的节奏啊！
所以如果是苗毓下的毒，她死定了。
如果是曹献容下的毒，苗毓就得把这口锅背起来，说不定得死一户口本，把这口锅盖在她身上，才是最皆大欢喜的做法。
苗毓便是看出了这一点，背水一战，说什么也要查出真相，就是因为赵煦在场，官家仁厚，今日得见真相，便是苗氏今日蒙冤，他日官家亲政还有雪冤之时，若是真就这么认下，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主播要去按死苗毓吗？】
‘当然是去找真凶了。’孟钱摸摸手指，冤有头债有主，替死鬼有什么意思？仇人当然要杀得精准！
“还请太医去看看后院那丛夹竹桃，可曾有过被取树汁的新鲜痕迹？”
答案是有。
还是得去跟曹献容聊聊。
“孟小娘子！”孟钱被赵煦喊住，“我同你一起去。”
孟钱不假思索：“你亲自去？不是说官家日理万机，不宜多被后宫之事绊住手脚吗？”
赵煦摇头：“我没有万机。”
邓猛女哈了一声：‘他这是怪高滔滔把持朝政呢。’
孟钱神色了然：“官家认识曹献容很多年了吧？你也觉得她不会下毒？”
好一个也字。
赵煦弯了弯眼角：“是。”
孟钱一挥手：“走，我们去找她聊聊。”
赵煦看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不由得哑然失笑，反而拦住了冯世宁的劝阻。
然后就见孟钱一个猛回头：“……曹献容住哪个屋来着？”
“砰！”
曹献容的房门被撞开发出一声巨响，孟钱一把推开诺春，看到曹献容急忙放下手。
她是真没做过亏心事，这动作太明显了，孟钱便问：“曹娘子，你的手怎么了？”
曹献容浑身僵硬，呆愣半刻才举起双手，透出绝望的哭腔：“我出癣了……我出癣了！”
曹家虽然是开国第一将，但杯酒释兵权之后早已远离军中，如今已过百年，军中的影响所剩无几，比起勋贵，倒是更靠着昔年曹皇后和高滔滔的香火情摆着外戚的威风。如今高滔滔年迈，家族就指着她这个女儿奔前程！
可官家不喜她！
若是官家以此案为由逼她出宫，曹家必定势微！
孟钱抓过她的手仔细打量，原来夹竹桃过敏是这样的呀，漫不经心地问：“你确定真的不是你下的毒吗？”
“真的不是！我真的没有！”
“那你就没想过是有人在害你吗？”
曹献容呆呆地发出呆呆的声音：“……啊？”
“啊！”孟钱发了个重重的音节，这姑娘人品好，学识也好，就是把人也想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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