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日多雪,深夜间更加风声怒嚎,透过一枝冬梅,能瞧见顾乘风与顾小小两人吵的昏天黑地,四周的丫鬟小厮们都不敢发音。
但这样一个无礼的画面,却叫盛枝意觉得有趣。
她方才还怕顾小小要吃亏呢,现下一看,便觉得高兴极了。
她的女儿也并非是一事无成、任人欺负的,瞧瞧,这般小的个子,竟能吼出这般大音量来。
他们俩吵起来没两句,便有丫鬟过来通报给盛枝意,顾府的人都知道,盛枝意最重规矩仪态,这般失礼模样,放到顾府是不可存的,若摆到盛枝意面前,二人都要受责罚。
盛枝意自然听见了那些争执,她垂眸看了几眼,道:“叫他们二人各自回自己的院中面壁思过,仔细瞧着,莫要让二姑娘吃了亏。”
来通报的丫鬟便知晓深浅了,悄悄的从客厢房内退了出去。
恰好此时小厨房内又来了丫鬟,原是捧参汤来的——顾小小只顾着跟顾乘风吵了,都忘了自己出门是去寻参汤了。
盛枝意也不在意,她将参汤接过来,扫了一眼还在昏睡的燕惊尘。
方才已经有大夫给燕惊尘看过身子了,幸而这一世救助的及时,燕惊尘没有生命危险,只需要休养几月便好。
她坐在矮塌旁,静静地望着燕惊尘的面。
床榻上的燕惊尘还在昏睡。
他已被洗刷干净,腰腹间敷着上好的金疮药,乍一看体态端正,浓眉高鼻,是个好相貌。
她要多谢这个孩子。
许是因为太过感激他,所以连他面上的青胎记也觉得顺眼起来了,盛枝意抬手抚了抚他的胎记后,转而向一旁的丫鬟道:“明日去寻个会治青胎的大夫来。”
她既然养了燕惊尘,便要将燕惊尘养出一副最好的模样来,如她的女儿一般,一齐好生生的长起来。
而盛枝意没有注意到,在她的指尖落到燕惊尘的面上时,床榻上的少年郎有一瞬间的紧绷,宽阔的古铜色肩膀都跟着颤了两息,脖颈上的青筋更是微微鼓起。
丫鬟自然记下,低头应是:“是,奴婢知晓。”
丫鬟的话音刚刚落下,客厢房外便行进来一个裹着盛怒的身影,正是顾乘风。
顾乘风方才与顾小小争吵了一段,顾小小被气的都忘记了要拿参汤一事,只顾着跟顾乘风吵,吵着吵着,便有个丫鬟来告知,母亲要因他们二人失态争执而罚他们,命他们马上回自己的院内闭门思过。
顾小小虽生气,却知道这府宅规矩多,母亲并没有刻意针对她一个人,规矩就是如此,谁都要挨罚,再者她一和人吵架就心跳加速,撞的她自己胸腔咚咚响,手脚都发凉,她也不想吵架,所以她痛快的认罚走了。
顾乘风本也该走,但是他还要替自己妹妹求情,只能咬着牙继续求见母亲。
——
盛枝意刻意晾着顾乘风,不让丫鬟去将门外的顾乘风请进来,只自己亲自喂药给昏迷的燕惊尘喝。
盛枝意本也不指望昏迷的人能喝进去,但燕惊尘却极乖,一勺子喂过来,他便全都饮下去,半点磕巴都不打。
盛枝意听着顾小小的哭声、盯着燕惊尘的侧脸瞧了片刻,便瞧见了燕惊尘紧绷的下颌。
她一时觉得好笑——这小孩儿,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在这装睡呢。
她也不觉得他这一举动藏心思,只觉得可爱,像是初次到了陌生地方的小兽,总要把自己藏起来,观察一会儿外界,然后才敢探出爪子来。
罢了,他愿意装,便叫他装一会儿。
——
思索间,盛枝意放下了手中的参汤,与旁边的丫鬟叮嘱“好生照看燕少爷”,后便从厢房中行了出去。
她从厢房中行出去的时候,躺在床榻上的燕惊尘才敢睁眼,望一望她的背影。
当时夜深,窗外一片星云黯淡,屋内处处金碧辉煌,珠帘摇晃间,她的背影流光似玉。
他早在盛枝意与顾小小说,要将他留下来当养子的时候便醒了。
但是如果他在哪个时候睁眼的话,盛枝意一定会提收他做养子的事情。
在那一刻,他的心底里无比抗拒。
他知道这是一条通天路,盛枝意会给他无数的金钱和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地位,但他就是抗拒。
他不明白这种抗拒来自于何处,就像是现在,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偷偷的注视盛枝意的背影。
他觉得盛枝意很好看,被珠帘遮挡的背影,手背的弧度,走路的姿势,墨色一般的发,每一处都很美。
他定定地看。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
盛枝意并不知道有一只小狗在偷看她,她已经出了厢房间,正站在回廊前。
一出回廊间,地龙的热度便散了,北风呼啸间,廊檐覆雪,月上台阶,她的亲生儿子顾乘风便一脸隐忍的站在门口。
见到母亲后,顾乘风便向盛枝意行礼道:“儿子见过母亲。”
顿了顿,顾乘风又道:“儿子向母亲请罪,方才在外面,儿子与妹妹起了争执,将妹妹惹哭了,是儿子不好。”
顾乘风行礼时,连声线中都充满温和,好似刚才那个厉声呵斥的人不是他一般。
盛枝意却早已料到了顾乘风的反应。
顾乘风不敢违逆盛枝意,因他知晓盛枝意的脾气和在府中的地位——一样的事情,放到了顾小小身上,他便敢大声去呵斥,蛮不讲理的去骂顾小小,但放到了盛枝意身上,却连一个音调都放不出来,只会做出来一副恭敬的姿态,以另一张脸来面对盛枝意。
在盛枝意面前,他是不敢说母亲罚跪罚的不对的,甚至他都不敢这般想,他只会把罪责全都甩在顾小小的身上。
所以现在到了盛枝意面前,他立刻回换一张脸。
“方才你与你妹妹的争执,我都听到了。”盛枝意凉凉的看着他,道:“你若是觉得我罚的不对,尽可来寻我,不必为难你妹妹。”
顾乘风微微卡了一瞬,匆忙回道:“儿子,儿子没觉得不对,母亲罚三妹妹是对的,儿子只是觉得二妹妹有时偶有失礼,儿子不过是说了两句,二妹妹她便对我出言不逊,实在是不通礼数,母亲应当请两个严苛的夫子,好生教训她一通才是,免得日后出了顾府的门,丢我顾府的脸面。”
顾乘风不提什么旁的事,不提姐妹间的争端,只说顾小小没规矩,不通礼数——因顾小小确实是有这样的毛病,他没有作慌。
盛枝意抬眸去看顾乘风的面。
是急迫的,是关怀的,甚至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无奈——顾乘风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会让盛枝意相信,他知道该怎样让盛枝意出手整治顾小小,就像是顾婉玉,也知道怎样陷害顾小小、能引来盛枝意厌恶一样。
等她对顾小小生了厌,顾乘风可以顺势给顾婉玉请罪,赔礼,让盛枝意放顾婉玉出来。
从头到尾,他只是为了顾婉玉在筹谋而已。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都太熟悉她的脾气秉性了,但她却对他们毫不熟悉。
这就是顾乘风。
可上辈子,盛枝意却看不清。
在上辈子,顾乘风前期帮着顾婉玉一起欺压顾小小,后来甚至顾乘风还爱上了顾婉玉,完全不在乎什么伦理,更不在乎父母。
到后来,盛府败落之后,顾乘风也不再像是原先一般尊重盛枝意,甚至,在盛枝意查出来顾婉玉几次针对、陷害顾小小的真相之后,顾乘风还理直气壮的对盛枝意说:“母亲有我们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还非要在意那个顾小小?”
“若不是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婉玉,我怎么会这样对待母亲?”
“母亲,自从顾小小回来之后,婉玉已退让太多了,我不能再让婉玉受到委屈了。”
那时的顾乘风图穷匕见,全然没有此刻的孝顺模样了。
——
思及上辈子那些事情,盛枝意的心里更冷。
“顾小小如何教,且先放到一边。”盛枝意语气淡漠的站住步伐,回头看向顾乘风,在顾乘风躲闪的目光中,冷声道:“我倒是请了两个严苛的夫子,准备用来教习顾婉玉,顾小小只是不懂规矩,顾婉玉却是心思恶毒,你既有这个心思关怀你妹妹,不如去关怀关怀顾婉玉,我三书六礼,怎么就教出来了这么个东西。”
当时顾乘风听见盛枝意的话,只觉得面上一阵阵发烫。
母亲从未用这般难听的话说过婉玉!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四周的丫鬟们可都在听着呢,这么多人听看着,婉玉日后该如何在府内自处呢?
但这还没完呢。
盛枝意冷眼道:“顾乘风,你妹妹的事情自有我安排,旁的事,我尚要问你。”
顾乘风心惊肉跳的看着自己的母亲,问道:“母亲,儿子有何事做的不妥?”
“当日,我将顾小小的养兄之事依托给你,你可曾办了?”盛枝意微微抬起下颌,冷眼问顾乘风。
顾乘风骤然想起这件事,胸膛都跟着一紧。
他...他当然没办。
他当时一转头就给忘了,只琢磨着后来再办,并不大上心。
左右不过是个泥腿子,后续补给些银子便罢了,怎么值得母亲再来提一次?
顾乘风迟疑间,便听见母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顾乘风,你在外失信无状,在内目无章法,委实叫我失望,且回院中禁足,扣你一月的例钱,这几日,不要在我面前晃了。”
说完,盛枝意一转身,在顾乘风震惊的目光中离开了。
而顾乘风久久站在原地,似是没从这种打击中回过神来,他匆忙去问那顾小小的养兄是怎么回事,又从小厮嘴里得知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那贱民遇到了难事,求到了顾府头上,后便被母亲发现了他未曾帮扶那贱民一事,母亲便将那贱民一道儿留在了府中!
顾乘风闻言便想,什么生病都是骗人的,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他以前没攀上顾府的时候就没生过病,现下攀附上了顾府就病的要死了!定是那贱民久久没有得来银钱,所以故意来他们府中走一趟,引来他母亲的目光的。
这等贱民!手段倒是颇多!
顾乘风想起来母亲方才的模样,顿觉心痛。
母亲从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不管何事,母亲都是耐心又严厉的教导他,帮扶他,引领他,可现在,母亲对他的态度却这样冷漠,甚至隐隐还夹杂了厌恶。
为什么?就因为他今日跟顾小小吵了一架,就因为他忘了安置那个泥腿子吗?
就为了这一对从外面捡回来的野狗一样的贱民,母亲居然要这样对他!他可是顾府的嫡长子,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日后母亲是要仰仗他的荣光的!
母亲怎能如此对待他呢?
以往不管他做什么,母亲都对他十分不同,可今日,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母亲对他已经没有往日那种舔犊般的呵护了。
母亲的心里,此刻仿佛只有那个顾小小。
在那一刻,顾乘风甚至开始恨起来了不敬兄长的顾小小,恨起来了那贱民燕惊尘,他恨来恨去,觉得不能这般纵容他们争夺母亲的宠爱。
他得想个法子,将这对鸠占鹊巢的泥腿子都赶出顾府去。
思索间,顾乘风快步行向了夏雨阁,这件事他需要跟他的妹妹商量一下。
但顾乘风行到夏雨阁时,才听嬷嬷说,顾婉玉已经主动到了祠堂间去跪拜请罪了。
顾乘风心下不由得又是一痛。
他的好妹妹,这般柔顺善良,为何母亲就是看不到呢?母亲又是怎么忍心对妹妹那样凶的呢?
他快步行向祠堂。
——
顾府的祠堂地处院落的正东处,地处偏僻,夏日间便阴凉的很,到了冬日更是刺骨冰寒,平日间都只有一个老奴守着。
顾乘风到的时候,整个祠堂里只有顾婉玉一人在。
他推门而入。
祠堂内一片昏暗。
顾氏祠堂极大,阶梯式越来越高的香火案上,摆满了各种祖先牌位,一缕月光弹窗,屋暗月更明,月光落到地面上,能照到蒲团上缩成一团的姑娘。
顾婉玉因为被罚跪,整个人都病恹恹的,裹着一件大氅,缩在大蒲团上,大氅裹在她四周,将她衬的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咪,可爱可怜。
她似是正昏睡过去,一张娇俏的脸蛋上带着几分委屈,睡梦间都拧着眉,胭红水润的唇瓣亮晶晶的晃着,月光一照,似是一朵娇嫩的倒悬白钩子蔷薇,枝丫鲜嫩,脆生生的美。
婉玉在睡觉。
顾乘风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突兀的觉得心口一跳,顾府男女重礼,亲兄妹间也是如此,他很小时就没有见到过婉玉睡觉的模样了,此刻,当他看见婉玉睡觉时的侧脸,只觉得心口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情不自禁的走得更近,想要仔细瞧一瞧。
他走的更近,更近,似是受了蛊惑,抬起手去摸顾婉玉的面——
入手顺滑,似是一匹上等的绸缎,让顾乘风微微有些发怔。
躺在蒲团上的姑娘正昏昏的睡着,察觉到有人摸她的脸面时,她微微愣了一瞬,随后昂起来一张瓷白娇嫩的脸蛋,正看到她的哥哥定定地望着她。
“哥哥!”顾婉玉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因为团了太久,身子还有些发僵,险些直接扑倒顾乘风的怀中去,她一边艰难坐起来,一边问:“哥哥,二姐姐可原谅我了?母亲让我去参加及笄宴了吗?”
当然没有,甚至顾乘风自己也受了罚。
瞧见顾乘风的面色,顾婉玉似是猜测到了什么,一张静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了几分难过,纤细的眉头微微蹙着,一脸失落,但她还是拉着顾乘风的手轻声说道:“哥哥,没关系的,我再跪些时日就好了,不办及笄宴便不办及笄宴吧,我不在意这些的。”
说话间,顾婉玉眼底的泪如盈盈秋水般滑落。
女子纤细的手骨落到手心中,让顾乘风微微打了个颤。
他身上起了一股莫名的燥热,让他有些坐立难安,奇怪的麻意顺着后脊蔓延,声线也发紧发绷,他甚至有点不敢看顾婉玉的面,只偏过头去,低咳了一声道:“哥哥明日就给祖母写信,唤祖母过来,到时候由祖母出面,定是会让你参上及笄宴的。”
“而且,哥哥有办法,给顾小小点教训,让你出一口气。”
“什么办法?”顾婉玉果真相信,她昂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看着顾乘风。
顾乘风掩藏在云袖中的手骨微微颤了一瞬,任由顾婉玉贴近他,然后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明日,我找几个同窗来,叫他们来替我捉弄一番顾小小,我们——”
“嗯。”顾婉玉听着顾乘风的计划,面容都微微涨红,她贴近顾乘风,柔声道:“哥哥对婉玉最好了。”
顾乘风心口一阵阵发软,转而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
他的妹妹...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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