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九的雨渐渐地没了声息,湿漉漉的空气里剩下的都是泥土混杂草叶的气味。
四人站在添九村的时候,村里空荡荡的,谢家府兵都到山中去了,百姓也都迁走了,雨后的添九在烂泥与落叶中显得很寂寥。
许多歪斜的屋中还残余着草药的味道,同淡淡的血腥味融在一起,像是劫后余生的伤患,泡在药罐里,却也不知何时才能够拨云见日。
“那些染了病的百姓如何了?”,严卿序推开一个血迹斑斑的木门,面上带着些忧虑。
“已经安顿好了,只是寻不到发病缘由,也无良药可医,”,谢尘吾蹙起眉,“谢家几日前已经派人去百权找沈家借人了。”
严卿序点点头,“沈家若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应该会好办得多。”
百权沈家自古以医术高妙而闻名于世,先不提所谓的起死复生传闻,只看沈家几十年甚而几百年行医救人的文书,都可知沈家医术在十五族中是如何一骑绝尘。
但百权尚武,沈家也必然不是个柔弱医师家。
沈家现任家主沈望延便是个崇武至极的人物,他为人严苛冷漠,其长子沈吟离便是在他父亲的威压下长大的。
只是沈吟离除了剑术随了他父亲以外,便无哪处同他父亲相似的。他性子极为柔软,待人温和,不似他父亲那般暴躁易怒。
但,无论如何,沈大家主可没反对沈吟离同萧大公子萧暮然的感情,也算是在风月事上放了他一马。
四人顺着小径走了一会便至那块毒草丛生的地方。
顾於眠蹲下细瞧那些还挂着雨珠的草,刺目的血红上氤氲着层薄薄水汽,使得那赤色并不那么阴邪。
他拨开草丛,指间蓝光荧荧,纤指握住草根,稍一用力,一株草便被连根拔起了。
根同草一般长,上面还缠着些被浸染成血色的泥土。
“暮海棠,色鲜如血,可制毒蛊,可饲死尸,以之为食,致幻造仆,为己所用,”,顾於眠盯着那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不是什么至阴至邪的毒草,连世间五大毒草都入不了。”
然而这话说完,顾於眠自己竟先一愣,步凄晚那张冷冽的面容又挤入脑海中。
禮间步家究竟为何种毒草?是卖给他人,还是为己所用?
“村中那怪病与这毒草无关,”,顾於眠耸了耸肩,“这草不会致病,只是为何生在此地还需探查。暮海棠只能人种,不可自然生长,每月都得以人血灌溉一次。但……许是量少,不易被察觉。”
谢尘吾见他一通说下来不动声色,波澜未惊,惟有最后一句来得意味深长,于是冷笑一声,“你这是觉得这毒草是我们的人种的?还是觉得谢家无能,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察觉?”
顾於眠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苦涩,“尘吾多虑了,我是在想,这好几亩的暮海棠生得如此繁茂,究竟是多少人的命换来的。”
“你能不能收收你那招人嫌的猜忌心?”,江念与见他阴阳怪气,多少有些不满,“都什么时候了,还嫌不够乱么?”
谢尘吾冷着脸侧过身去,他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公子,然后才吐出几个字来,“反正不是谢地的人,我们这可不若许地,每户新添几人或死了几人都明明白白记在户册上,可没有无故身亡的。”
严卿序见气氛不对,轻轻叹了口气,依旧温和,“於眠对这病可有头绪?这病既可染至谢家府兵身上,而不染至医师身上,便不是触之即染的。”
严卿序说着瞥了瞥那远处淌着的小溪,“恐怕不是食物便是水源出了问题。”
“和吃食没关系,谢家府兵自带粮,添九百姓也是自家吃自家的粮,”,谢尘吾同样望向那清澈的溪,“村中有井,但早已派人查过了,井水无毒。只是那溪流未穿村而过,没有来得及查。”
谢尘吾说完这话,瞥了一旁的方青袡一眼,方青袡于是点头离开。
“那血蝶如何了?”
“我派的灵蝶还没回来。一般不该如此久的……”
“那便再等等吧,我们先解决眼前这俩烂摊子先。”,顾於眠起身,拍了拍蹲得有些发麻的腿,回身对谢尘吾笑道,“尘吾,这草我带回去再好好瞧瞧,有什么发现再同你说。”
谢尘吾轻轻点点头,也没和他对上目光。
他觉得浑身不适,不知何处似乎总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寒意入骨,胜似冬江雪。
但薄雾隐隐约约,他看得不清,玄衣的侍卫分明把周遭都围了起来,又何来这难耐的感觉?
谢尘吾揉了揉眉心,什么也没说。
只是,山深处,暗穴中,血水从嶙峋的顶部滴落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
一身形高挑者立于终日不见光的阴影中,冷冷地捏碎了扑闪的灵蝶。
密密麻麻的血蝶正附在一刚断气没多久的男人身上,吮吸鲜血。
那人一挥手,赤色的蝶便惊飞而起,将一大群涌入的灵蝶都吞入了腹中。
“做梦。”
那人冷冷地落下两个没头没尾的字,转身又向更深处走去。
从喉底发出的咕噜声伴着挣扎挪动的声音,在他耳畔绕着圈,蜷缩在角落的人手里捧着被割断的舌头,妄想着还有重新接上的一天。
他踩着瘫倒在地的人向前走,不经意便踩碎了说不上名姓的、如同畜牲般在地上匍匐的人的脊柱,血从那可怜人的口中喷了出来。
那些赤色的蝶于是又蜂拥而上,今日又加了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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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袡办事向来利落,不到一个时辰,便出了结果。
溪水果然不干净,只是那不知是什么毒混在水中,无色无味,根本不能得出什么结论。
“还是得循溪流入山看看。”,严卿序站在添九一座府邸的大门前,仰头望着府门上高挂的“谢”字牌匾。
这府邸原是守关的谢家官住的地方,后来墨地划了一部分入谢地,边境线东移,这关卡自然而然地废掉了,府邸也空了出来。
如今府兵简单打扫过,谢尘吾等人为了调查方便些,便住了进去。
谢尘吾点了点头,“我还得去烽冼城门去看看添九百姓,”,他见府邸内有些侍女在洒扫庭院,有些分了神,喉结微微滚动,“昨日有两个百姓耐不住疼,自尽了……”
几人听了,都没再说话。
萧萧叶落声跨越群山传来,入夏后的清爽与花繁的绚烂迟迟不至,淅沥的雨中夹杂的都是低沉的叹息。
顾於眠在阶上坐了下来,他抬头便可看见木雕的柱上留下的斑驳刀痕。
十六年前那兵戈抢攘的时岁,添九百姓便是在血海里寻命,寻不到的都被活埋进了黑黢黢的深坑里。
不能再让他们受难了,说得容易,真要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说来惭愧,顾於眠本不是个一心为家国天下的人,甚而自己最强烈的要护百姓无灾无难的想法,还是极自私的生于无边的惭愧与悔恨中。
生于他人梦,便要自己的梦让位。
替一人活着,谈何容易?
陆倾行是个至仁至善之辈,连他最大的心愿都是——“天下方寸无烽火,山河四地皆太平”。
他怎么可能代替得了陆倾行?
他不是不愿盛世永驻,只是……太难了。
四地愈来愈乱,每当他威逼自己去化解一切厄难,他便愈是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无能,他不能救每一个人。
或许他只能救几个人,或许他一个人都救不了。
这同他以往“能救一个算一个”的想法可谓是背道而驰,但……这不是陆倾行想要的。
因而他彻夜彻夜睡在虚无的梦里,却醒在真实的人世间。
无眠,不仅仅是受梦魇的侵扰,还有他寻不到尽头的负罪感。
“怎么了?”,严卿序见顾於眠坐在阶上一动不动,双目无光,有些担心地将一只手轻轻抚在他的肩上。
顾於眠摇了摇头,浅浅勾唇笑道:“暮海棠可用来炼尸为兵,也能以毒攻毒,制药救人,,我想不通他们种这毒草来做什么。”
“不要为难自己,尚无凭据之事,哪能如此容易就能道破天机?”,严卿序听了那话似乎松了口气,“只是……炼尸为兵可是大忌,若有人胆敢为此事,恐怕十五族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若是那人就在十五族内呢?若不是一人,而是一族呢?”,谢尘吾冷笑道,“如今十五族都摇旗高呼‘绝不姑息胆敢作乱者’,但水落石出那天,又会是什么光景?”
“喂……”,江念与低低唤了声,想让他住嘴。
然而谢尘吾只当没听见,依旧对着严卿序讽道:“十五族早便是辅车相依,其中种种本就是是难舍难分。你呢?兵戈相见你怕么?割恩断义你敢么?到了那时,还能口口声声为天下太平的才是真英雄吧?”
严卿序的笑容中掺进些苦涩,“尘吾,谨言慎行。”
严卿序不是没有想过这事,自小他父亲教与他的,便是要早做打算,思虑周密。
因而,尽管残酷,但苍巡尚未开始时他便在思索如何行事了。
他想,若是叛贼是十五族内他该如何,若是叛贼是挚友他该如何,若是叛贼是至亲,他又该如何。
“眼前事都没解决,你们愁后事做什么?”,江念与皱眉听过三人低沉的对话,只觉几人都消极过了头,“沈家派的人该到了吧?”
“去营帐看看便知道了。”,谢尘吾用白布细细擦拭着罹难剑,又瞥了严卿序一眼,冷笑一声。
“犹疑什么?无论叛贼是何人,胆敢作乱,杀无赦便是。”
他那双眸子中又倾洒出孤冷与傲慢来。
无情却有义——谢尘吾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江念与的剑眉拧的更紧了,大义灭亲也能不眨一眼的人向来不是个值得同行的人,赢得了青史美名,却注定在人情世故上输得一败涂地。
何必管他人事。
江念与摇摇头,又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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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走入营帐,低低的抽泣与痛苦难耐下发出的沉闷吼声便像把利刃刺入顾於眠耳中。
他在信中已经了解到添九百姓所遭受之事,只是耳闻从来没有目见来得惊心。
浓郁的草药味同血腥味掺合在一起,幽幽地飘散在营帐周围。
白衣的医师在不同帐间匆忙穿梭,额间都生了层密密细汗,白衣拖在泥地上沾染尘泥。
老一辈的谢府医师向来讲究衣着得体,总是一身白长袍,仙风道骨般,只是现在看来倒成了累赘,拖拽于地的长袍脏得不像样。
而年轻些的医师,这会都无心去管那些老祖宗传下的繁缛礼节,一刀将拖地的长袍割成了两半,都作了铺在帐中备用的白布。
病情严重些的村民现下皆躺在暗不见光的帐里,微亮的烛火隐隐在帐上映出些走动的影子来。
状态相对好些的,面上却也是凹凸不平地生了不少肿块,他们此时都瘫坐在帐外,锥心刻骨的痛逼得他们攥紧拳头,浑身震颤。
顾於眠一身月牙白的锦绣长袍走在营中,像是富贵纨绔子不识人间疾苦,搁营中夸耀似的,直让他感到羞愧难当。
他默默垂头,不敢显示出半分傲慢。
那些坐在外边的百姓双目无光,此刻也都瞧着几人,像是在看什么异类。
一面容具毁的男子瘫坐在栅栏前,重重的喘气声不住地从喉底传出,他紧攥双拳,目眦欲裂。
只听他沉声道:“老子连墨门之变都熬过去了。老子……便不……不信这小病能杀……杀了老子!”
周围的人听了那话,是又哭又笑,有的哭着哭着便笑了,也有的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那话像针扎在顾於眠心上,然而还不等他向前,一从营帐中钻出的人便蹲在了那男子面前。
声如雨落清泉,温润柔和,“您别担心,这病一定会好的。”
那人一只手轻轻盖在了男人攥紧的拳上,另一只手则在男子面前晃了几下,显然在施法,“很快便不疼了。”
他所言非虚,片刻之间,如蚁啮心的疼一瞬化为乌有,似是片刻自无间地狱重返人世。
将至不惑的男人,眼泪哗啦一下都流了出来。
“活菩萨……”,男子下一刻便颤抖地握住那人纤长白皙的手,奈何本就是不善表达之人,感激之言堵在喉口吐不出来。
“是我们让你们受了罪,这都是我该做的,只是还无法根治,请再等等。”,那人语声依旧温和,他又安慰了几句,这才站起身来。
雪青色的长衣上绣了忍冬纹,只是这会沾了泛黑的血与脏污的泥,衣摆已看不太清颜色。
几人始终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容,但只看背影却也知道是个身形高挑纤长的男子。
谢府竟有如此人物。
他突然回过身来,除了谢尘吾,其于三人均是一惊。
只见那人肤白似雪,偏又唇色朱红,眉目盈盈若含白露水光,眼睫翩跹,薄唇上扬,鼻梁高挺精致,微有凉意,浑然若清秋之月。
此时那男子正笑看四人,清新似月映涌泉,波光粼粼。
肩阔腰窄,头小腿长,雪青色长袍里是丁香色和淡红色的内村,颜色浅浅,轻衫薄薄,倒像极他那极柔软的性子。
“吟……吟离?”,顾於眠本便是个不认脸的主,他当时没能认出严卿序来,这会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认眼前人。
“嗯!”,沈吟离笑着走上前来,张开了怀抱,只是双臂停在了半空,“欸,差点忘啦,我这现在身上都是药味同血味,便不拥抱了。”
只是顾於眠哪里管这个,他笑得灿烂,一把揽住了沈吟离,“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不必拘束!”
顾於眠拍了拍他的背,“我们三年未见了!没曾想这回来人是你!”
顾於眠和沈吟离是四年前在虚妄山认识的,本也不过简简单单同窗之谊,奈何沈吟离不仅长得玉树临风,还天生的好心肠,待谁都是温温柔柔,几乎是人见人爱。
那时尚且年少的顾於眠多少也有些顽劣,时常半夜入山寻刺激,每每回去总带着一身伤。
虽然他快活得很,但伤不治肯定也不行,沈吟离误打误撞见到顾於眠那狼狈而又灿烂的模样几次,熟络后顾於眠便总依赖他来替自己疗伤,一来二去,二人也算投机的朋友了。
说起来,沈吟离什么都好,只是他有个睡梦中受不得人扰的毛病。
无论是被惊醒还是突如其来的早起,他都会带上一股凌厉的怨气,像变了个人似的,任谁劝都没用。
只有让他自个冷静一柱香的功夫左右,他才会恢复理智,但怨念消去后,又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入骨,直让那些在他发狠时受了委屈的人不知何处喊冤。
许昭安刚上山那会便深夜误闯他的屋中,不小心将熟睡的沈吟离惊醒了,带着凛凛剑气的长刃一刹就挂上了脖子,可把许昭安吓得魂都没了,这辈子都忘不掉。
但百权本便是尚武之地,沈吟离的武艺自然也是出奇绝尘。
若只比武试,便连谢尘吾也要忌惮他三分。
他腰间佩着的浅紫色而携金纹的长剑“缘芜”,剑身长而型佳,便为名匠所铸。
“沈家竟会让你来?令尊此次还真是慷慨。”
谢尘吾本也不知此次来人会是沈家大公子,但他向来没什么多余的感情,这会依旧是波澜不惊。
“安晏营准了假么?”,严卿序笑问道。
沈吟离笑着摇了摇头,“恰遇上休沐。父亲同我说了谢地这事,我觉得放心不下,便来了。”
言罢他又向周遭望了望,“夜里再寒暄吧,这会恐怕抽不出时间来。这病来得古怪,我还得再观察一下。”
几人点点头,也都分散开来,各自寻活干去了。
感谢追更的大家!
这两章节奏可能有些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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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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