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百姓出了坑洞,两人又到那偌大的牢房里摸找,只从早已经熄了火的炉中寻到些未烧尽的碎纸,上边隐隐看出画着些药草,两人认不全,便收入行囊里。
“还是没寻到解药……”,半晌,严卿序叹了口气,走到了泛着血色的溪边。
顾於眠扫视整个洞穴,犹疑道:“牢中人不是用来喂血蝶的,若是不出所料,是种植毒草为先,囚禁百姓以进一步制尸鬼为次,血蝶纯粹是血腥味引来的,恰巧在这深山洞穴,又利于造穴,血蝶便住下了。”
顾於眠用手捧起血红的溪水,“这里边混的绝不单单是吃了毒草的百姓的血,还应有其他的辅助的毒草药材,但凭我们的药理造诣,恐怕还得不出。”
“可所谓‘造尸为仆’,怎么连一个尸鬼也没看见,何况那深坑里有那么多白骨,既然想造军队,为何又要把他们杀了?”,严卿序也蹲了下来,瞧了瞧那浑浊的水。
顾於眠又想起坑下那男子说的话来。
“这炼狱便是你们造的。”
顾於眠犹豫道:“要么是他们临时改了主意,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顾於眠擦了擦有些疲惫的眼睛,“要么便是……占山为王,种植毒草的,同杀人的根本便不是同一批人。”
严卿序抬头望了望穴顶,上边的蛛网已经断了,被谢尘吾用术法成片成片杀死的血蝶还悬在上面,在穴中凉风吹拂下晃晃悠悠,欲坠不坠。
他知道顾於眠的意思是,解药根本拿不到,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解药。
一群人为了炼阴兵而种毒草,但鸠占鹊巢后,被喂了毒草同其他药材的人被大量杀死,积成了坑下白骨堆,混杂着不知多少种毒草的血水汇入小溪,溪水中也带上了毒,又在血蝶幻境作用下,血水变得同溪水无异,当真是瞒天过海。
只是,还说不通,后来者为何要占这洞穴,吃力不讨好的事又为何要干?
顾於眠拍了拍他的肩,像是读懂他的心一般,“我现在也搞不清楚,再看看吧,率尔操觚可出不了好文章。”
“只是,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血蝶幻境解开后,从穴外吹来的风送来阵阵雨后泥土的气息,清风卷着严卿序的发,霁青色的长衣随之而动,倒勾勒出严卿序高瘦健壮的身躯。
他拿着剑站到穴口处了,那柔和的光也似挑人般,散了翩翩公子满身。
他周遭还站着许多欢喜的百姓,人们大多盯着那俊逸温润的公子看,眼中是感激,也是钦羡。
顾於眠移开目光,而转身向昏暗的穴深处走去,那里还坐着几个身上有伤不想见光的百姓。
他缓缓蹲下,才终于觉得喘过气来,像是这方寸之地才属于自己。
“还好么?我们出去吧,我一定会送你们回家的。”,顾於眠笑着向那几个惊魂未定的百姓伸出了手,将他们轻轻拉了起来。
而后顾於眠笑着回过身去,掩盖住心底的歉意。
自诩假仁假义者,何敢玷污干干净净之人?
莫名的忧虑令其异常盲目,顾於眠转身而去却不知那些百姓满布血丝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
“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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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铸的锁链捆在几人的手臂与腿上,被长剑划破的夜行衣露出其主人满身的血痕来,浓血凝固在衣裳上,显现出黑紫的光泽。
一人大口喘着气,地上是他方才被硬扣喉吐出的毒药。
他咽了口唾沫,却满口血味。
“去你娘的狗东西,连谢家地盘都敢撒野!找死也得找个适合的地方!”,方濋手里拿着个长鞭,鞭上一片赤红,还在向下滴着血。
“把你知道的都供出来,我没准还给你个痛快!”
“我不知道!”
“啪”,血肉绽开的声音淹没在长鞭挥打之声中。
“我问你,十五族内有叛徒,对不对?”
“我不知道……”
“啪!”
那人吐了口血,溅在地上开了朵娇艳的花。
“我再问你,指使你干这事的人,在陌成是不是?”
那人还是没吐出话来。
方濋不满地深吸了口气,用鞭子再狠狠一抽,那人便断了气。
他低骂了句,“他娘的,害了那么多人,就这么死了……”
他又接过一旁侍卫拿着的湿布,拭了拭手上的血迹,眼中都是怨恨。
牢门口,沈吟离抱着臂默默看着,见方濋什么也没审出来,他便迎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后两个我审。”
“这……沈公子,这恐怕不合适吧?”,方濋擦了擦脸上的血,讷讷道,“我们家公子要怪罪我办事不力了……”
“别担心,我自个再同尘吾解释。你帮我唤念与,让他半个时辰后来一下便成。”
言罢,沈吟离挽起双袖,见方濋还在犹豫,于是笑道:“好歹我也是安晏营里出来的人,你放心吧。”
方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帮他把石门给掩上了。
他当然知道沈吟离是安晏五大营出来的人,年纪轻轻便成了安晏将军的人自然不一般。
只是,沈吟离生得一副柔软模样,好似没有脾气,对谁都是一副和善模样,究竟有何本事镇住军营里鹰虎般烈的兵?又该如何撬开那些嘴封的严实之人的嘴?
他不懂,只是半个时辰后,他带着江念与到牢房的时候,牢中已是一片狼藉。
一个刺客倒在血泊中,额上开了个黑黢黢的洞,一把刀还扎在那洞中。
沈吟离见他们来了,便把刀猛地抽了出来,浓白浆液霎时喷溅一地。
那刺客没了气息,只是还瞪着眼,口中牙已是参差不全了,半截舌头掉在外边。
另一个还挂着锁链,吊着一口气,却是印堂发黑,七窍流血。
地上散着五六颗牵着血丝的牙,一旁的炉中,烧红的烙铁还在滋滋地冒着烟。
那瘦高的身影藏在昏暗的牢房之中,像是一缕幽魂。
他浅色的衣裳上沾满了血,手上还有被抓伤的印痕,只是他却像是个没事人般,又站到桌边挥墨写起什么来。
满地都是溅开的血,几乎无处落脚,方濋于是踩在那些血浆上走,每走一步便觉得脚底拉起粘腻的血丝,混着水发出“嗒嗒”的响声。
沈吟离闻声回过头来对他们笑,“他招了,”,继而他递过张写满字的纸来,“只是信与不信还要你们自己掂量。”
沈吟离笑得一如往常,方濋却觉得不寒而栗。到底是能当将军的人,怎样都笑得出来。
但方濋毕竟也不是个天真之徒,他向旁边站着的侍卫递了个眼神,那侍卫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是在说沈吟离所言非虚,未有隐瞒。
说到底,他还是信不过外族人给的东西,这谢家最不缺的便是心眼,也只有这种环境才养得出谢尘吾那般多疑的傲骨来。
只是,江念与也见怪不怪,绕过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便问,“吟离,寻我何事?”
“於眠说有客要来,我现在不方便迎客,还望你能帮我接待下。”,沈吟离将满是血的手浸在清水中细细擦洗着,笑道。
江念与微微吃了一惊,“客?谁?”
“渭于,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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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茶香飘在添九那处府邸里,侍女们都立在门外,一白袍医者端正坐着,垂眸闭目,桌上放的白瓷杯合着盖,客人显然对这茶并不很感兴趣。
那人的黑发中已掺入了些银丝,并不蓄须,看上去温和有礼,并不给人凌厉的感觉。
常柎对外一直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不说违逆之言,亦不讲粗话。
他一向为人谦逊,落落大方,是个会看人眼色行事的人物,哪怕狂妄之辈指着他大放阙词,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的笑脸。
只是,那不过是表象罢了,常柎其人内心狂放不羁,倘若有人对他破口大骂,他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却把那人的祖宗问候了几百遍了。
他可不分什么三六九等,除了对家主和家主夫人尊重些,对顾府其余人可完全不会藏着掖着什么,顾於眠作为顾府公子便深受其害。
每当顾於眠做错事时,他常常对着顾於眠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毕竟,顾大家主和他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可干不了严厉管教孩子这档子事,所以也就眼一闭心一横,把顾於眠扔给了常柎管教。
其实说是“扔”也不大对,顾於眠这家伙从小便是打不跑的,就喜欢缠着常柎,还那么丁点大的时候,便摇摇摆摆地要常柎抱,常柎起初还觉得孩子小,圆滚滚的还挺可爱,便也纵着他。
哪知顾於眠越大便越是烦人,他是个喜清净的医者,可那顾於眠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不是半夜林中藏,便是清晨不见影,成日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得他烦透了……
都是那帮隐卫惯出的逍遥公子脾气,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公子能有什么作为?
因而,常柎对顾於眠的撒娇耍赖从来不看在眼里,犯错便罚,罚到他怕为止。
时至今日,常柎不免觉得顾於眠现在没长歪,定有他的一份功劳。
然而,性格跳脱没有分寸便罢了,顾於眠令他最为恼火的还是那死活不吃药的性子,自小便是又哭又闹,十个隐卫都灌不进药。
但到底对常柎还是心存畏惧的,他常柎人一坐那,再苦的药,顾於眠三两下也得喝个干净。
因此,他可得意了。
实话说来,常柎平日里可没闲时间胡思乱想,这会他闭目养神,想的都是顾於眠那小崽子又仗势拉他出来收拾烂摊子了。
他揉了揉眉心,不惹人注意的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顾府待了十六年了,旁人看来淡泊名利、无所牵挂,以他之言,便是“惟愿青蝇吊客,庸碌一生,不问世俗”。
他从来没有要成家的打算,知情的人万不敢提,不知情的也没人敢越过顾家给他做媒牵线。有人说他妻子死了,也有人说他根本没成过亲。
顾府无人提过他的出身,以至于顾於眠不知他从何而来,渐渐地便默认了他是顾家的远亲。
其实他也不是没问过,只是常柎总斜眼瞧他,一边捣药一边敷衍称自己是流浪乞讨到的顾府,家主心善便收留他了诸如种种。
顾於眠压根不信,知道就常柎这高超的医术,再怎么也不可能混不到饭吃,但他不肯说,顾於眠便也没问下去。
“常叔!”,江念与笑着踏入屋内,“抱歉,让您久等了。”
常柎睁开眼来,江念与自小常住在顾府,也算是他熟识的小孩。
只是常柎见一旁有人,又摆起了温润君子那一套,“江公子,怎么是您来,不是说沈公子要来么?”
江念与见他那样,也心知肚明,便吩咐让侍女们下去了,又将客堂门掩上,才笑道:“吟离现在不大方便,我来替他。”
言罢江念与将几封信恭恭敬敬递给常柎,“吟离将患病的百姓的情况都记在这上面了,说是您先看看。若您方便的话,便去营帐那里亲自看下。”
起初,常柎还有些不屑,怎知他接过去只瞥了几眼,眉心便拧在了一块 。
只见他猛地站起,砰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畜生玩意!”
他眼见的火冒三丈,“带我去营帐,那些不要脸的狗东西,往百姓水里倒的什么……”
谢家并不希望将事情闹大,顾於眠给他写信时也只是借私情求他帮个忙,他怎会知道事态严重至此?这会想来,不是大事又怎么会劳烦他从禮间赶到这陌成来?
江念与忙将门给打开来,领着他去了。
常柎到营帐后也没声张,自顾自地将袖子都撸了上去,查看起那些百姓的伤情。
距沈吟离记录不过一日,他们的病情却明显恶化了,有人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密密麻麻的疮疤爬在肩上,像肥大的虫蚕食着油尽灯枯之人的命。
沈吟离借术法止疼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如今痛苦加剧,那麻痹人的术法便不管用了。
常柎于是深吸了口气,在百姓身边铺开了自己的药包。
给百姓喂了些麻沸散后,他便从中取出个银针来,轻轻扎入囊肿之位,又微微使劲将其挑破开,里边于是流出鲜红的脓水来,常柎用一个小瓶接了。
继而他又拿出一个金色的小瓶,倒出个缁色的药丸,给百姓喂了进去。
“挨千刀的……”,常柎骂骂咧咧,气得几乎发抖,“把人害得有多苦啊……”
“给我几日……”,常柎又气冲冲地朝一旁候着的方青袡落下句话,便到了专门为他新扎的营帐里琢磨解药去了。
“常师傅这般有信心?”,方青袡向一旁的老医师轻声问道。
“没有才怪呢!渭于常家世代为医,只是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遇着疫难,哪次又不见他们的身影?若不是……常家没了,他常柎也不会在这里……”
“没了?”
“十六年前,墨家屠的……他未过门的妻子可是魏家的,还是魏家主牵的线呢……谁知道,连魏家也会被屠……哎呀可别提了……”,老医师拍了拍方青袡的肩,“都是过去的伤心事了,都放下吧,提起来谁都不会高兴。”
过去?放下?
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方青袡不知道,他身边有太多放不下过去的人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放不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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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常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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