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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席间,众人谈笑风声,以花为令。一盏梅花灯被置于溪水之中,乐师舞琴,随性而止。乐声停的那一刻,花灯停在谁的石几处,就需吟诗一首。

若作不得好词,雪姬姑娘则为其斟酒,算作惩罚。至于好词与否,标准便全由她来定。

“这怎能行?”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姗姗来迟的李漠。

众人将视线转向她,只听他道:“这宴会既是由公主殿下主持的,标准也自当由公主殿下来定。况且雪姬娘子乃为艺伶,怎登得了大雅之堂?你们莫不是都糊涂了。”

他的视线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然后落定在宴会正前方的水月亭中。姜采盈与他们隔溪而望。

姜采盈脸黑,可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

她看到了众人默契的相视一笑,眼神中有些不以为意,就连白玉芙也止不住吐槽,她凑到安清岚耳边,颇为不满,“公主殿下就看上这样的人?”

安清岚对着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原来是姜采盈的目光扫了过来。

气氛顿时有些冷了下来。

不知何时,有人轻咳一声,开始笑着打圆场,“是啊是啊。公主殿下为这次宴会劳心费神,自然当得这评判官。”

有人出声,自然有人附和。在一片祥和谄媚的声音中,姜采盈轻笑着拒绝,“本公主才疏学浅,恐难堪此任。再说我请雪姬姑娘来,也正是为此环节打算,若由我出面当这评判官,可不真是无趣?”

她这话说得诚恳,倒是无半点阴阳心机,惹得不少人偷偷侧目。就连安清岚,也止不住投射些余光过去。

以前,有那淮西李漠在的场合,她不是必定绞尽脑汁表现自己么?

见姜采盈坚持,众人自然也顺着不再强求,有人笑道:“只是雪姬姑娘来判,恐怕在座有些人觉得罚也是赏,赏倒成罚了。”

众人听闻,纷纷笑着,气氛算是热络了些。

众公子哥互相打量,止不住出生编排,“恐怕你柳兄今日是一个字也作不出来的。”

平日里,他们想去惜春坊见上雪姬姑娘一面,都得排上几日,更遑论想与她一同赏乐饮酒了。

被称作‘柳兄’的人听此也不害臊,反而仰面笑道,“就看今日在下有没有福气吃上雪姬姑娘亲自斟的酒了。”

“你啊你啊。”

安清岚平日里最不爽这些公子哥的做派,可如今却也只是皱了皱眉。来之前,父亲曾告诫过她,莫要在宴会上再与公主起冲突。

如今前朝事紧,陛下有意扶持淮西李氏和一批新贵来削弱大世家,他们安家祖荫庞丛,自然首当其冲。

在众公子哥的调侃中,丝竹绕耳之声再次响起,雪姬姑娘以一个‘春’字,开启了第一轮的飞花令词。

‘春’字容易,连一向不好文墨的张家伦都轻易说对出词句,众公子哥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说不会。

几轮过后,有人作势抓耳挠腮,沉思片刻道:“不好意思了,在下才情不敌在座诸位,甘愿自罚一杯。”

虽说是罚,面上却是满面春风。

众人调笑,“我就说吧,这个柳兄惯会使小伎俩的。”

柳公仁笑罢,对着雪姬娘子的方向双手一揖,颇有些翩然风度,“有劳雪姬娘子了。”

雪姬娘子也朝着他而来,盈盈一礼,“公子,请。”

他眼神随着雪姬娘子靠近的动作,上下打量着,眼神放光。只是不知为何,柳公仁总感觉侧边有些凉飕飕的。

他朝那方向一看,原来是右侧山谷林荫有一处缺口送风。再看那迎风的位置,匡侍郎坐得笔直为他挡去大半风。

柳公仁笑着朝他隔空作揖,哪知那位匡侍郎视若无睹,只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看来匡兄也是好酒之人,改日得约他出来聚一聚了。

几轮过后,众人有些微醺,花灯也传到了安清岚座前。作诗对于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只是面对着方才与她合奏一曲的女子,她心中酣畅之意未减。

安清岚眼眸流光,竟主动起身按下她斟酒的手,与她笑语道,“姑娘琴技绝伦,我敬姑娘一杯。”

雪姬娘子有些错愕,不过片刻后便回过神来,端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恭敬地朝安清岚敬酒。

二人饮尽杯中酒,雪姬娘子正欲离开,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有些趔趄。

安清岚下意识去扶,手心却接触到一张小纸条。她警惕地朝雪姬娘子看过去,却见后者神色诚挚。

随后,雪姬娘子在众人面前向安清岚惶恐道歉,安清岚则云淡风轻地揭过。宴饮过后,姜采盈安排众人各往楼阁的里间宽衣小憩,再安排侍女们送上解酒汤。

此时安清岚屏退了所有侍女,终于有时间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乐经》残本,双手奉上,请到梧天古树下一叙。”

安清岚心悸地将纸条快速合上,又不可置信地缓缓展开一角。

确信后她换上一身利落的衣物,对着铜镜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后,悄悄推了门向外去。

姜采盈密切注视着这一切,待安清岚出门后便吩咐揽月做好准备。

揽月神色严肃,领命出了房门。

门即将关合之际,她看到了一袭灰青色身影。

是李漠。

他脚步仓促,眼神中躁色浓郁。方才他替公主说话,她的表情是何等嫌弃,李漠都看在眼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公主对他的心变了?

这个时候,他可不能来坏事。

姜采盈将门关紧,然后藏进了屏风之后,几架摆玉的大书柜并拢着,可掩去人大半身影。

敲了几声门后无人应,李漠径直推开了门往里去。“公主,您在房中么?”

无人应。

他往里走了些,绕过屏风。

方才他明明看到揽月从这扇门出来,公主没有理由不在。思及此,他表情变得阴冷了些。

公主如今是在躲他?

姜采盈有些汗颜,李漠这厮还真是无耻,竟敢擅闯闺阁,全然无半点君子礼节。

这样躲着若是被他发现,她难免再费一番口舌解释。

正当他欲再走近时,门口传来一道声响,“你在做什么?”

李漠闻言回过头去,“安兄,你怎会在此?”

安礼弘?姜采盈也是一脸费解,屏风后人影微微动着,安礼弘走近了些,往里看了一眼,笑着解释道:“舍妹不甚酒力,被公主派人安置在旁边歇息,我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

李漠有些犹疑。

安清岚的房间,不是在楼下么?不过他也不欲深究,只恭维几声,“安兄对于妹妹,可真是爱护呐。”

“彼此彼此。李兄对于公主殿下,也不遑多让啊。只是这擅闯女子闺阁的事情...李兄往后还是慎重些为好,更何况这是公主殿下的房间...”

“安兄,我这是...”

安礼弘却不欲再听他多说,打断他道:“方才我进这楼时碰上了殿下身边的揽月姑娘,她手中拿着除瘴驱蚊的香囊,说公主殿下想去摘春楼赏桃花去。李兄若是想找公主殿下,不妨去看看...”

话毕,室内气氛凝滞了一会儿。姜采盈可以想象得到此刻他二人对话的怪异。

在李漠的印象中,他并不记得安礼弘与公主殿下有过什么交集。

不一会儿,他先开口,“多谢安兄了。”

没有继续再留下的理由,李漠大步流星地跨步而出。

屋内似乎没有了动静。

姜采盈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冷不丁地与安礼弘的视线对上,有些意外道:“你还没走?”

安礼弘屈身行礼,“臣擅闯公主寝阁,实在该死,请公主恕罪。”

“免礼免礼。”姜采盈作手势命他起来,毕竟今后她还有求于安礼弘。

“安少卿今日何故来找本公主?”虽然她也确实想找个机会与安礼弘谈谈,可站在安礼弘的角度上,他二人应该没什么可洽谈的契机。

安礼弘静默了一会儿,垂眸:“臣,有一事不明。”

“安少卿请说。”

闻言,安礼弘的身板挺直了些,他表情严肃,“不知公主殿下,邀舍妹往梧天古树一叙是何用意?”

姜采盈不欲解释过多,按照安礼弘护妹心切的性子,恐怕他会将此事闹大。

前世,他便是这样误打误撞,差点儿坏了安清岚的名声。只不过后来抓到的那两贼人竟当场攀咬,说是受了姜采盈的指使才欲行不轨...最后脏水都泼到姜采盈身上去了。

思及此,她有些愤然,更不想让安礼弘插手进来,“没什么。”

“宴席之中,我分明看到那位雪姬娘子向舍妹暗递纸条。方才我追问之下,才知道这是公主殿下的授意。”

“那又如何?”

“公主殿下承认了?”他垂下嘴角,眼中的情绪如压抑的风暴。

“承认什么?”几乎是一瞬间,姜采盈明白过来。

她随即后退两步,立于室内主座的方阶之上,眼神直直地望过去。

“本公主明白了,安少卿以为本公主与令妹向来不和,于是想要在宴会上陷害于她。今日安少卿,是来向本公主兴师问罪的。”

她眼眸中的怒意与漠视,像是冰川里最刺骨的锥子,极具威严地俯压过来。

安礼弘闻言,额头青筋抖动,“臣不敢。”

“不敢?”姜采盈反问道,“安少卿,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站在这里同本公主这样说话?”

姜采盈气急,“莫说本公主不会傻到在自己举办的宴会中对她下手,即便本公主真的蠢笨如斯酿下大错,那也应当由刑部和大理寺对本公主提起审讯,经由陛下批准,才能有定论,容不得你来置喙。”

“不是殿下?”

“当然不是。”得到姜采盈确切的否认,他突然如释重负,胸中的石头似缓缓落地。

“不过,安少卿既然能得空来质问本公主,想必已经知道令妹无碍吧。”

安礼弘身躯微震,他默默地低下头,然后提袍屈膝,跪在她面前,仿佛在努力压抑内心的歉意,“臣该死,是臣错怪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责罚。”

方才妹妹回来,双目失神。他急问道出了何事,催促之下妹妹竟然只是说,“兄长,公主她竟然...托雪姬姑娘将《乐经》残本无偿赠予了我...”

“兄长,公主她...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样?可是怎么办,我实在抵不住诱惑...”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残本的模样令安礼弘忍俊不禁。

同时,心中又涌现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公主,当不会如此好心对妹妹。

他不想和公主殿下为敌,护国公府也不欲与陛下为敌,即使陛下步步紧逼。

“本公主知道,这两年来京城之中私下议论本公主的人很多。本公主知道,可我以为,至少安少卿不会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

“我...”安礼弘有些语塞,低下了头。

姜采盈继续卖惨,“莫非安少卿还记着年少国子监我们同窗那点儿恩怨,对本公主还记恨在心?”

“不是...”

“那是为何?说不清楚,本公主今日可饶不了你。”

他清眸的眸子里覆上一层郁色,半晌过后才缓缓看向他,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点儿委屈,“年少共读的那些时光,臣至今都难以忘怀,怎会记恨公主?”

他说得有些急,但咬字清晰。

等等。

姜采盈有些始料未及,他是什么意思?

“今日我来找殿下,只是想问清楚,臣不想冤枉殿下。”

安礼弘阖了阖眼,努力想止住眼眶里的酸涩,“公主殿下,还记得臣最爱的茶是‘白毫银针’,又怎会忍心对舍妹下手?臣该知道的。”

“什么...”姜采盈一时未反应过来。白毫银针...哦对了,是方才宴会上的茶。

她突然想起来,年少国子监时期,姜采盈为了捉弄安礼弘故意与他亲近,套出了一些他的喜好。可转眼她就在他放下戒心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条蚕虫。

他当时吓得脸色煞白,但还是忍住害怕将虫子捧在手心里。因为那时候的他已经知道蚕虫无害,反而能吐丝结茧。

姜采盈大概就是在那会儿,觉得安礼弘无趣的。一个连恐惧害怕都能压抑住不肯释放的人,城府一定极深。

她还是喜欢简单点儿的。

回忆毕,姜采盈脸上微窘...她哪里记得安礼弘喜欢喝什么茶?纯粹是因为白毫银针产量稀少,她觉得珍贵才拿出来的。

可她不爱品茶,不知道从前年开始,白毫银针在江南的产量激增,它已不再是珍稀的象征。

姜采盈挑了挑眉,她可不会承认,此时正是她拉近关系的好时机。

“是啊是啊...说来奇怪,即便过了好几年,安少卿的喜好本公主竟一直还记得,今日宴会上的茶水,安少卿可还满意?”

“多谢公主殿下,臣...受宠若惊。”

望着眼前人不自觉垂下去的眼眸,以及渐渐泛红的耳廓,姜采盈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

“不必受宠若惊了,本公主还未治你的罪呢?本公主问你,方才李漠来找本公主,你为何要骗他我不在?”

他似错愕了半刻,少许之后垂下头,“公主殿下,不是也在躲他么?”

“那是本公主的事,可你不该这么做。”

“臣只是觉得,淮西世子李漠怯懦无能又极其虚伪狡诈,实难与公主殿下相配。”

“你在质疑陛下的决定?”

他身形一顿,有些措手不及,“臣不敢。”

“别紧张。”姜采盈似乎起了逗弄的心思,“那依安少卿所见,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本公主呢?”

“公主颖悟绝伦,仪态万方,自然当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许是知道自己的急切心思露出了破绽,安礼弘的脸骤然变红,且红色迅速蔓延至耳根和脖颈。

姜采盈不动了,低下头去与他静静对视。

安礼弘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似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他试图平复住自己,可胸腔起伏明显的动作,将他的羞赧暴露无遗。

“你,喜欢本公主?”

姜采盈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顿,眼神里有些错愕。

安礼弘闻言,仓皇垂眸错开视线。他的心像被火烧一般灼热,他喉咙发哽,“臣,臣不敢。”

“那就好。”姜采盈却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今后所走之路,是一条充满崎岖的险途。即便往后要利用安氏,她也不希望牵扯过多情感恩怨。

听及此,安礼弘刚欲出口的话渐渐消散。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视线朝着眼前女子的身影移动着。

须臾之后,她转身看他,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安少卿,你今日对本公主出言不逊,本应重罚。”

她停顿了一下,安礼弘便郑重开口,“请公主降罪,臣绝无怨言。”

姜采盈摆摆手,“重罚你也无甚乐趣,本公主有一个提议,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安礼弘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窗外柔和的春风抚摸着她的侧脸,吹起几缕乌黑的发丝,她于逆光之中沉静又温柔地看向他,像是对他下了某种蛊一般。

他听到她问,“你可愿娶本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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