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独怒过之后,是深深无力与无助。如今姐姐弟弟都在宫里,魏朝的刀剑始终比他近、比他快。
他仿佛没有办法摆脱梦魇一般的压迫,没办法从这泥潭里全身而退。
越是挣脱,越是被死死禁锢,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跟随段怀容的脚步。
秦独一夜未眠,思索自己的前路和归宿,但没有一个两全的法子。
或许有一日,他也会迫不得已陷于皇城罗网。
如果真有那时,他希望段怀容能有一颗帝王之心,别同他一样被情感牵累。
......
江南多才俊,但深受魏朝压迫多年,舒展无门。
因此段怀容举旗自立后,诸多心怀才略之人纷纷来投,将希望压在如朝阳升起的新朝之上。
在此之前,段怀容于太学任教,又掌管过户部要政。所以他只消看人一篇文章,或者听上几句话,便知这人是否有真才实学。
过往经历的一切,都让他在此刻游刃有余。
五月末,燕北战事愈演愈烈。
然而魏朝在吕伯晦一党掌控下,已无气数。前线将士粮草竭尽、孤立无援。
甚至已经将平逸王赵岑派去冀北边界顶着。
段怀容闻之,决定以豫州、岭州昭德军相救,保国土、保那些无辜将士与百姓。
正午烈日,窗外蝉鸣暂息。
三五昭德将领与谋士围在宽案前,在一面地图上勾画圈点。
段怀容坐于案后,听着那些人不时与他说明,又将战略总结陈述。
时至今日,他已不亲自做战事部署了,只听计划是否可行。
“此番,我亲去岭州。”段怀容道。
樊无镇担忧道:“是否过于危险?”
现在段怀容于魏朝来说是死敌,离开江南根基去往岭州,路途要经过魏朝领土,总是危险的。
但这次,他必须要去。
因为赵岑在北境边界,有些帐时候算一算了。
而且,前段日子有人以百里无恙名号号令昭德军。段怀容觉着,这件事大抵也出自赵岑之手。
毕竟只有原先义军中人,才能如此拿捏住要点,知道以百里无恙为号能有奇效。
所以除去赵岑不仅是要为师父报仇,更是为之后绝一方祸患。
至于踏足魏土危险一事,段怀容平淡如常:“走淄州边界。”
淄州是秦独北安军管控之地,走那里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全。
“隐蔽潜行,与北安军驻军保持距离,不要发生冲突。”他补充了一句。
秦契彰被带回京城的消息,任沪已经第一时间送来。
他知道秦独受制于手足亲情,眼下处于两难境地,所以尽量不给北安军施压,免得秦独难办。
六月初一,魏朝择此吉日为边疆战士亲属加封进爵。
看似褒奖功劳,实则是在暗示诸将,他们的亲眷还在朝廷掌控之中。
一个王朝如果到了胁迫臣子亲眷才能保住人心时,便已经是覆灭前最后的挣扎了。
几日后,秦独被召回朝,受封领赏。
秦独接到这道圣旨时,没能再扔进火里焚了。
因为他怕这一焚,是焚了姐姐与弟弟的性命。
夜晚,月色凄迷。
秦独孤身站在帐前,什么都没思索,但脑子就是一团乱麻。
“侯爷,这分明是要挟您回去。”荣礼蹙眉。
秦独何尝不知道。
若是放在之前,他定然不会回朝。可如今秦玥澜与秦契彰具在朝中,即便明知此去是陷阱,也不得不返回京城。
“此番我一人回去,你与诸位将领都在此处。”他默默之间,已经做了打算。
孤身回朝,把北安军留在外边。朝廷忌惮着,他们姐弟三人就还有一线生机。
荣礼明白,可却担忧更甚。
秦独早没了什么怒发冲冠的力气,疲惫道:“我此次回去,恐身不由己。”
“此后我向你传军令,若落款是北安侯,你且如数执行。若是落款为我大名,无论是何命令,你即刻率北安军转投段先生。”
他安排好了后路,只不过不是自己的。
这次他有预感,回到京城后轻易出不来。或者说,秦家都不可能走出京城。
数万北安军不能沦为鹰犬,更不能葬身魏朝。
恍然间,秦独发觉自己已经不习惯称“本侯”,他的意识已经先于身体脱离大魏北安侯的身份。
此刻,他竟感受到了解安疆一般的处境。
原来雄心壮志、热血沸腾的人,真的会被消磨所有争夺的力气,只能悲哀地眺望远景。
……
进入六月,各地越发动荡,已然不相顾及。
段怀容快马轻骑沿淄州边界向上直奔岭州,六月上旬已然到达岭州腹地。
他坐镇北方时,并州、冀州以及岭州都万分危急。
尤其是冀州,赵岑一众庸兵无济于事,解安疆依然死守前线,守卫通往中原的大门。
当秦独踏进已经萧索的京城时,一匹带着北境风沙的快马奔驰入城,与他擦肩而过。
那信兵身负三道令旗,分明说着是千里加急、生死攸关的信件。
可远处的皇城死寂,快马进入后如小石坠入深渊,连一点波澜都激不起,更不要说回应。
秦独在宫门下了马,一步一步踏着干裂的地砖走向宫内。
战甲佩剑细微的摩擦声,与偶尔回荡的鸦鸣交织,格外瘆人。
往日辉煌的皇宫偏殿,被夏日烈烈的阳光烤得干巴惨白。
他仰头望了大殿的屋檐,觉着这里可笑。
大殿的门开着,拾级而上能逐渐看清殿内的情形。
小皇帝坐在主位上,龙袍鲜艳。旁边是吕伯晦,虽然看不清面色,但知道一直在凝视着外边。
秦独本没在意,可视线收回前,却见御阶旁的软垫上依偎靠坐着两个身影。
秦玥澜妆饰得漂亮,侧身依靠着一旁的秦契彰,俨然一副毫无力气的样子。
两人齐齐向门外看着,满目担忧。
秦独一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连迈两个台阶到了殿门前。
“侯爷且慢…”守门的禁卫军抬手,目光将秦独一身配饰上下打量。
进殿面圣不带兵刃。
秦独已经很久没得这条规矩的束缚了,但眼下姐姐与弟弟都在殿中,四下站满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由不得他选择。
他自腰间摘下长剑交出,可眼前禁卫军依然不肯放行。
殿内传来吕伯晦戏谑的声音:“侯爷,请卸甲。”
顷刻,秦独握紧了拳,骨缝作响。
大魏武将觐见自先帝以来便不要求卸甲了。
除非是罪将受审,或是去甲受刑。
尤其是夏日,甲下便是从不在正式场合外穿的暗红军衣。
吕伯晦企图用此折辱于他。
秦独眸子里的悲哀大于怒火,紧咬着牙关,让自己心绪平负。
“近些时日宫里森严些,侯爷莫怪。”吕伯晦笑着。
秦独垂目握着拳,甲胄于武将来说如衣如被。进殿门前、众目睽睽卸甲,不就像是剥开他的自尊心么。
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脊背上的汗竟也寒津津的。
秦独从没受过这般折辱,可他抬眼望向秦玥澜与秦契彰时,便知道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一口气吸不到肺里,以至于整个人都悬吊着,压抑得喘不过气。
“侯爷快些卸甲进来吧,别让太妃娘娘与二公子等着了。”吕伯晦扬声说得悠然。
秦独合了会儿眼,把所有不堪的情绪都忍下。
而后,他直视着面前三尺地面,抬手解了自己的甲胄。
一件一件,直到暗红的北安军军衣曝在烈日下,连肩背上被汗水浸湿的褶皱都看得出。
秦玥澜不忍再看,伏在秦契彰肩上嘶哑地哽咽着。
秦独迈步进了大殿,立在殿中央。
与大殿主位上锦衣华服、光鲜亮丽的两人相比,他这一身未经整理的军衣实在上不得台面。
殿内鸦雀无声,吕伯晦居高临下的睨着。
秦独知道在对方等什么。
缓缓地,他屈膝跪下,拢手时深邃的眸子暗色,没有半点光彩。
“臣,秦独,见过陛下。”
他一字一句说得心如死灰,然后俯身拜下。
这一刻,那能察觉头顶疾风讥讽得意的笑意,和殿内众人审视的目光。
都在说着,不可一世的北安侯,不过如此。
秦独觉着自己的胸膛被挤压着,心肺全都扭曲着到一起,连一口呼吸也容不下。
“免礼吧。”这次是吕伯晦开的口,带着玩味的笑意。
秦独起身时,手心已经印上了指甲扣的红印。
若是放在之前的他,绝无可能忍受这般。但现在,他面无怒色。
他坐到秦玥澜身边时,秦玥澜即刻握住了他的手臂。
那张原先如皎皎明月的漂亮脸庞,此刻消瘦了大半,只靠脂粉衬托出虚假的气色。
秦契彰垂着眸子,含住眼眶里的泪怒视吕伯晦与小皇帝。
“逆贼段怀容自立称王,侯爷之前可是与他关系甚笃,不知有何见解?”吕伯晦问着。
秦独黑眸里毫无情绪,言语冷淡:“无见解。”
吕伯晦呵地笑了笑:“侯爷在信州、淄州皆有驻军,如果两面合围,想必能重创江南一带叛军。”
纵观局势,确实如此。
只要秦独想动手,这两州北安军便能形成个口袋,将江南昭德军吞个大半。
但是秦独不想。
他抬眼,神色幽深更显威严:“此二州北安军也两面环围京城,是京城屏障,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言外之意便是,这两州北安军能向南合围昭德军,也能向北合围京城。
警告吕伯晦不要把他逼得太紧。
吕伯晦自然察觉,不疾不徐笑了笑:“不着急,尽可等北安侯都安顿好。”
他并不着急。
虽说秦独孤身回来,留了北安军在外是个隐患,现在不能即刻做什么。但这次,他便是奔着折磨秦独来的,自然有大把时间和人耗着。
直到秦独心神俱疲。
“行了,太妃娘娘和二公子都想侯爷,侯爷陪他们说说话吧。”吕伯晦起身。
小皇帝也便丢了魂儿似的跟着起身,两人一起信步出了大殿。
殿门一关,秦玥澜顷刻落泪泣不成声,几乎祈求地抓着秦独的手,恳切道:“别这样了好吗?别再这样了…”
她看不得自己一身傲骨的弟弟,被那些混账如此作贱。
这次换做秦独淡然笑笑,替姐姐擦了泪水,安慰道:“没事,又没掉肉又没流血,怕什么?”
恍然间,他忽地发现自己怎么像极了段怀容。
开始对愤怒悲伤都轻描淡写,对痛到心底的经历真真假假地一笑。
段怀容也是如此经历了惨淡不堪的事情,才能隐忍向前、宠辱不惊的吧。
秦独忽地深呼一口气,心肺竟得了力量慰藉似的舒展,多了些运转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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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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