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礼简要将段怀容与杜榆之言复述。
秦独只听到一半,眉目便舒展了许多,到最后甚至还多了如指掌的笑意:“段先生不过是在博取杜榆信任,不必当真。他最会逢场作戏,看不出很正常。”
段怀容的手段他最知道,若想让人相信,那言语神态便都会滴水不漏。
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荣礼没有那么多主观的情感,也便完全理智:“既然看不出,那侯爷怎知段先生与侯爷说的话是真是假。”
“究竟是与杜榆说着起兵入京城的段怀容是真,还是在北安军军营里运筹帷幄段段先生是真?”
“又或者,不过都是段先生的逢场作戏。”
荣礼是真心在发问,他不想去恶意揣测,却也难掩看不透的忧心。
几番发问之下,秦独陷入沉思。
他始终不觉得段怀容有什么恶念,哪怕明目张胆的野心,也是建立在无人可比的宏大愿景之上。
这样一个人,不会堕入泥尘的。
剑指叛军时是真的震怒,千里调兵时也是真的智谋无双。为民谋划时的悲悯是真,甚至算计权势时的野心和城府都是真…
秦独越是回忆,越是笃定。
与其在那种种之中,挑出那一面才是真实的段怀容,不如认为那些都是真的。
只是还没有谁能将他这个人看得完整。
如果是这样,是否可以相信段怀容与杜榆那一番话,也是真实的。
秦独只是稍稍思索,便长呼一口气强制拉回自己的思绪。他不敢去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坦然面对。
正这时,段怀容一身素净长衣自帐门进来,脚步轻轻。
秦独当即示意荣礼不必再讲。
荣礼会意退去。
“段先生辛苦了。”秦独扬起笑意,即便故作不在意,可眉目间到底少了些潇洒爽朗。
段怀容会心一笑,从容落座在秦独身旁,为自己斟了一杯水:“不过是好吃好喝的一顿,哪里辛苦了。”
两人见面,总是要打趣一番。
不过这次,秦独目光格外深邃认真地将打量:“今日谈得怎么样。”
段怀容一如既往的悠闲:“谈得如何,荣礼应当已经同你讲了吧。”
若是换做一般侍卫,大抵是听见了也不敢主动往北安侯面前多说什么。但是荣礼不一样,他一定会同秦独说。
无论何事,总是能被算计得丝毫不差。
秦独已经不再惊讶,但多了些无可奈何。因为在这样的算计里,他连撒谎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杜榆会信么?”他这一句,也是在问自己。
段怀容仿佛事不关己,笑道:“如果杜榆真信了,与我暗中联络勾结上,那我便能给此处的北安军谋一条生路。”
“那你真的要与他里应外合吗?”秦独目不转睛地望着。
段怀容稍加思索:“若是能保西海州安定,透露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也无妨。”
这算得上他的真实想法。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想取得杜榆信任,必定要用朝廷的一些消息作为诱饵。
秦独蹙起眉来,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对身边的人出卖朝廷信息与叛军勾结放任不管。
从开起清晏楼作为秘密联络处,到现在明目张胆地与杜榆谈起谋反。
这些时日以来,他明知道段怀容在做些事情,可他却允许了,甚至刻意庇护。
因为段怀容总是在以百姓安定、局势安稳甚至北安军的安危为目的。
无论那些事手段如何,又是否有悖于朝廷。秦独不得不承认,段怀容的一举一动都会与他最想看到的结果不谋而合。
他分不清这是自己的选择,还是走进了段怀容的设计。
总之,秦独觉着自己正在慢慢打破着原则。
……
往后几日,北安军又清剿了周围一些零散的山匪。这片荒芜混乱了许久的土地,才堪堪得了一些安定。
端午愈近,段怀容想在回京前去一趟充陵城,与陈记糕点的岭州义军取得联络。
可是盘算许久,都没找出暗中前往的法子。
既然不能暗中行事,那便只能明目张胆了。
段怀容看着手里的书,随口道:“由此往北二十里有座充陵城,是近处唯一还有人烟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一旁处理军务的秦独停了笔。
他清楚,段怀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想去某个地方,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你和杜榆约定了在那里联络?”他故作不在意地询问。
只是低沉的语调早就暴露了他的忧心与不安。
他想如过往一样,任由段怀容放手去做,可却不得不开始在意段怀容到底要做什么。
段怀容察觉不同以往的气氛,知道自己触碰到了秦独的边界。既然已经有所疑虑,那所有冠冕堂皇的谎言都不太奏效。
此刻,最好便是顺水推船。
“你如果认为是,那便是。”他给出了一个很模糊的答案。
秦独知道,在算计人心上,他不是段怀容的对手。所以这会儿也没必要费尽心思去刨根问底,因为根本得不到真实的答案。
他有所怀疑,却又不可遏制的相信,以至于此刻心中格外矛盾。
矛盾终究会屈服于感情,短暂的疑虑被长久的信任压制。
“你去吧。”秦独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却感无力:“带上得力的护卫。”
无论怎样,他都对段怀容有着太强烈的情感,以至于会一次又一次选择相信。
段怀容将人凝望了会儿,忽然感觉有阵阵心悸。
最初,他毫不在乎秦独如何看他,是善是恶,是忠是奸都无所谓,更不在乎是否背弃了谁。
可现在,他竟在意起秦独某一个不甚明朗的神色,担心因打碎了那满腔信任,而伤了一颗心。
半晌,段怀容还是抵不住开口解释道:“相信我,我不会做什么恶事,至少不会辜负北安军,更不会辜负你。”
他开始在意秦独是否会伤心,并希望秦独能够相信他。
就像当初秦独希望能够得到信任那样。
秦独怔了怔,没料到会得到解释,更没料到段怀容会用“辜负”一词。
那是种真心被郑重捧起的感觉,令他无比确认自己被段怀容放在了重要的位置上。
他终于又笑笑,会意点了点头,安慰道:“我信你。”
过往很多次相信都是真心的,这次也不例外。
……
充陵城在岭州边界,距离大军驻扎之处约莫二十里,骑马小半日便可到达。
段怀容只带了彭傲云,两人的穿着都简便,打眼看去不过便是富庶人家的子弟。
说是有人烟的城池,等到了才发现,不过是相较于荒郊野岭,多了些苟延残喘的百姓罢了。
城里四处都蒙了一层土黄色,酒旗、招牌还有树木都退了色,人人都瘦弱枯黄。
偶尔一两声吆喝表示这里还有些生气。
段怀容在一处客栈前停住,这是这条街上唯一还看的过眼地方。
“去把这锦囊送到陈记糕点,将要见我的人带到这家客栈来。”他把一个白色锦囊递给彭傲云。
锦囊里是联络信物。
这里的街市不长也不繁华,找一家店应该十分容易。
彭傲云接过锦囊张望了下,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先生放心,我去去就回。”
段怀容目送人离开后,进了客栈。客栈里一应陈设都陈旧,连最好的房间里的木桌,也微微开裂。
他寻了间远离廊道的僻静房子,坐在小榻上顺着窗户眺望街道。
一个孩子举着小风车自街道上哒哒跑过,不知目的地。
这里的孩子,还需要在困苦里生活多久呢?
段怀容目色悲悯,却深知只要繁虚楼还在建起,金殿上坐着的人不换一换,那民生必然是日渐疲弊。
“入京城,上青云…”
这句话像在心底扎根了一半,总会时不时跳出。
他不由得发笑,眼下境况,有人想推翻这个朝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年的岭州义军,离给天下百姓一个新的开始,只差一步之遥。
如果…
如果他能像师父百里无恙一样,剑指皇城,将这最后一步走完,是不是可以结束这水深火热的乱世…
段怀容还无法全然领悟师父当年的心境,却知道师父选择了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
那么这条道路,是不是他也可以尝试走一走。
“当当当。”响起一阵敲门声。
段怀容恍然回神,望向门外的两个朦胧身影。
“进。”他应着,知道应是岭州义军的人到了。
彭傲云推门,让一布衣的壮汉进了屋子。
隔着泛黄的纱制屏风,那人脚步迟疑,应是在警惕观望。
段怀容端坐着,清冷开口道:“春风又起。”
暗语用作验证身份。
“星火不息。”屏风后的人声音粗犷,脸上斜着的一道刀疤,神色凶煞。
段怀容不想与太多人暴露身份,于是在人迈步时阻止道:“不必进来,就这样说吧。”
刀疤脸仍然谨慎,却已然抱拳隔着屏风施礼:“樊无镇见过小先生。”
段怀容让任沪知会岭州义军联络人时,嘱咐要隐去自己的姓名,于是便有了现下“小先生”的别称。
“你是百里先生的副将。”段怀容道,他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樊无镇稍惊讶,没料到还有人对他的身份如此清楚。他回复道:“是,敢问小先生是何人?”
段怀容声音有着不容置喙的冷淡:“你不必知晓。”
眼下,他只需要和任沪与沈花蹊见面便好,其余的岭州义军恐怕鱼龙混杂,并不万分可信。
“眼下有件事要你去做。”他并不兜圈子或者寒暄:“东西海州驻军已生反心,可为我所用。但不能令他们势力过大,否则难以控制。”
“你且去与东海州刘忿之联络,一来取得信任建立合作,二来离间他与西海州。”
樊无镇疑惑:“以岭州义军的身份?”
“对。”段怀容答得肯定。
他与西海州杜榆联系着,再让岭州义军与东海州联系。令两边都以为自己得了旁的靠山,而后渐行渐远直至分崩离析。
这样,杜榆和刘忿之便能互相防备掣肘,不必费尽心思去压制,两方又能都为他所用。
并且岭州边界的这一路北安军,也能有缓息之机。
樊无镇举棋不定:“用岭州义军的身份,会不会太冒险了?”
毕竟,所有人都以为岭州义军已经全军覆没,再不会出现在世间了。
段怀容声音带着审视感,问道:“那要一直这样蛰伏下去吗?”
眼下岭州义军之势微薄,如果继续藏匿下去,不见天日不做发展,那便绝无东山再起的一天,更不要谈做一番事业。
“岭州义军若想承百里先生遗志做些什么,那销声匿迹地蛰伏绝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在暗处,是朝廷应当怕我们。”
段怀容说着,目色逐渐深邃,嗓音比冬日寒风还要冰冷:“春风又起,星火不息,是时候燎原了。”
樊无镇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眼前的小先生是什么来头,却被这一句话激的浑身鸡皮疙瘩。
若百里无恙是雄心壮志,那这位年纪不大的小先生,则是深不可测的野心,甚至令人觉着可畏可怖。
“是。”樊无镇颔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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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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