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宫内的甬道肃静,似乎风都被约束着,不得自由穿行。
这次见面依然安排在了慧合殿,段怀容到时,秦玥澜已经在殿内等着了。
“过来吧。”秦玥澜开口。
段怀容行过寂静的大殿,在秦玥澜身边的软垫跪坐。
两人相顾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提前哀悼。
“下官再为太妃娘娘诊诊脉吧。”段怀容先打破了沉默,毕竟总要面对。
秦玥澜平静地伸出手腕来,问道:“没与二郎说吧。”
“没有。”段怀容一边答着一边切脉。
大殿里很静,连窗外鸟儿飞过时翅膀扑嗒扑嗒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段怀容心中最后一丝期待,随着切脉而逐渐消弭,他沉重而遗憾地呼了一口气。
“肺之疾已累及肝胆,无药可医。”他说得直白。
秦玥澜并无惊诧,只在眉目间添了些淡淡的悲色:“四五位医师都这样说的。”
她早知道,自己的命数已经定了,现在不过是痴心妄想能有些神迹出现。
“下官能做的不过是用药佐以针石,替太妃娘娘尽力保养。”段怀容道。
秦玥澜合了合眼:“还有几年。”
段怀容答:“最多五年。”
两人的对话极其平静,似乎在讨论的事情无关紧要,谁都没有情绪起伏。
“你很厉害。”秦玥澜以这句话褒奖着段怀容仅凭眼观便知晓自己的病情,也欣慰着他信守承诺,没同秦独讲这件事。
半晌,她抬眼将人观察:“你竟没问本宫为何不与二郎说。”
段怀容苦涩笑笑:“越是在乎,越是不忍将噩耗告知。”
“你也在乎二郎?”秦玥澜目不转睛地望着。
无论段怀容精明与否,这一句“在乎”便能让她确认段怀容与秦独绝对有些真心。
段怀容心微微收缩了一瞬,一股热流自心口向四肢蔓延。他知道否认无济于事,却也不知该如何坦然承认。
但此刻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好在秦玥澜并未追问什么,她叹了口气:“二郎信你,本宫便也信你。你开些将养的汤药,本宫先吃着。”
她望了望开着的窗户,目光似乎要穿透那一片翠绿。
“这水深火热的朝廷和深宫啊,实在是困住了太多人。有些人生在这里,有些人死在这里…”
段怀容听着,平和问道:“太妃娘娘既不想被困在深宫,当年为何又要嫁于先帝。”
秦玥澜扬了扬眉尾,目色里添了些戏谑:“自然是先帝看重秦家。”
她并不真心,像是说了什么笑话。
段怀容听出弦外之音,也并不忌讳把话说明:“赵王被立为太子后,先帝担心秦家易主,想确保秦家站在他那一边,而且没有回头路。”
当时三王挣储,谁都想笼络自己的势力。秦家虽然已经选择支持着先帝,但帝王总是多疑的。
于是便用联姻的手段,将秦家与自己牢牢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让外人都知道,秦家已经不可能改变立场。
秦玥澜眸子震了震,比听到她病情时还惊诧。她没料到,寥寥数言便能分析出当时的局势。
她越发觉着段怀容不简单。
“是。”她承认,毕竟在聪明人面前无法隐瞒什么。
“当时赵王立为太子,先帝怕秦家投靠赵王。于是便要本宫嫁于他,如若不肯便是秦家确有叛变之心,他必将除之。”
“但这个由头不能摆到明面上,便只能对外宣称本宫爱慕于他。”
段怀容浅色的眸子悲哀,他无法安慰眼前的人,更无法扭转这段命运。
秦玥澜呵地笑了一声,自嘲着摇了摇头:“倒也还好,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这句话简直是十足十的讽刺。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咳了咳,而后及其认真地凝望着段怀容:“你太聪明了,聪明地不该在现在这个位置。”
段怀容勾了勾唇角:“太妃娘娘不也是不该在这个位置吗?”
“本宫已经没得选了,但你正在做选择。”秦玥澜在深宫里十数年,见过太多算计和城府,一眼便能看出谁有搅弄风云之心。
段怀容不语,不做辩解。
秦玥澜神态转为微微的恳切:“本宫知晓你胸有城府,但二郎性子直率,经不起什么算计。”
“今日你我二人之言,还请不要告诉二郎,不然我怕他冲动行事,招来祸端。”
段怀容点头:“太妃娘娘放心,下官会尽力保娘娘多安度春秋,也盼望着侯爷能平安。”
秦玥澜失声一笑,颇为慰藉:“希望我们平安的人不多。”
殿外的鸟儿雀跃欢快,殿内的檀香死气沉沉地燃着,仿佛烧尽了每个人苦涩的过往。
段怀容也顺着秦玥澜的视线,去往那扇苍翠欲滴的窗景。
可看了半晌,却看不到任何更远的地方,就像秦玥澜的命运一样,仅有眼前的生气。
离开皇宫时,天色已经暗了。
段怀容用尽才学写了数张药方,只盼能为秦玥澜多延续些寿命,让秦独的苦痛能晚到些时日。
他到北安侯时正往房间走着,却被步子匆匆的秦独拦了个正着。
“这么晚才回来?姐姐怎么样?”秦独语气轻快,连眼神中都有藏不住的喜色。
段怀容将悲哀收敛得干净,答道:“都好,我开了些方子,给太妃娘娘调理着。”
他说着,总无法忽视秦独某些跃跃欲试的情绪,不由得好好将人看了看:“怎么了?这么高兴?”
秦独神秘笑了笑:“等你半天了,有一份礼要送你。”
他说着,已然迫不及待拉住段怀容的手腕,将人拉进了书房。
段怀容没有防备,稍稍意外。他跟随秦独的步伐,被人带着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书房的书案前。
书案上放着一个长形的红木匣子,稍加辨认便能知晓是个剑匣。
他不明所以,望向秦独。
秦独笑着也不解释,只示意来打开。
段怀容落座于案前,拨开匣子的锁扣,缓缓掀开剑匣。看清其中物件的刹那,他的眼神明亮了几分。
这是一把通体如雪月般冷白的长剑,镂空玄铁剑鞘铸着日月山川之纹样,可隐约看见其内的亮色锋刃。
旁边还有一柄银色的匕首,精致程度不遑多让。
段怀容惊诧,抬眼望向神色得意的人:“这是…”
“觉着你应该添把兵刃,便寻了一把剑和一柄匕首来送你。”秦独漆黑的眸子满是波澜,翻滚着无可隐藏的光芒。
段怀容惊喜,不住地打量宝剑和匕首,明知故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这样一份礼?”
大概还是因为吕中锐的原因。
秦独缓缓俯身,与人面对面坐着,笑意里都带着几分郑重:“沾血不留痕、浴火不褪色、削铁如泥、强击不折…”
他深深望着那双浅色的眸子,一字一句道:“这样的宝剑才配你。”
段怀容的脊背发热,血液似乎更有力地涌遍全身。
他指尖缓缓向前接近长剑,有微不可查的颤动,却又在触到剑身后即可笃定握住。
剑鞘冰凉,拿起时很有分量。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银亮的剑身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段怀容将锋刃立于自己面前,缓缓转动、细细打量。锋刃边缘能隐约映出他的面容,其上的寒意又附在他的眸子里。
“我赠你长剑与匕首,愿你能得锋刃武装,而更加强韧。”秦独将那把剑和持剑的人一起收入眼中。
“希望它们能在你需要时,劈开混沌、斩断荆棘,助你杀出前路、青云万里。”
段怀容视线越过锋刃,深深与那双炙热的黑眸纠缠,激起千丈波涛。
秦独完全理解他,也要算清楚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在向上攀爬的长阶上,他不需要任何珠宝首饰的点缀。他需要的是不摧的利刃,是能与他并肩站在鲜血淋漓里的人。
这一刻,他感受到秦独具象化的爱意毫不保留地朝他奔涌而来,裹挟着他起伏沉沦。
真正爱一个人,是不惧赠他利刃铠甲,希望他更强大。是想他能战胜所有敌人,在上下求索之路上所向披靡。
段怀容鼻腔和眼眶都酸热,他无法再忽视秦独对他的任何一点特殊情感,最微小的细节都无限放大。
他将剑横在两人身前,眸子里有前所未有的光彩。
“愿你得偿所愿。”秦独给予最虔诚的祝愿。
即使他知道段怀容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官一职,可他还是想他能做成任何想做的事情。
这对于世代为魏朝魏帝舍生忘死的北安侯来说,已经是明知故纵。
但无论是向险而生还是向险而亡,他早已经不在乎。
段怀容笑起来:“我所愿,千里同风、你我无虞。”
两人都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们都无法全身而退的。
是从这个混乱的世道里,也是从对方的目光里。
……
五月二十日,又有急报自庆州传来。
因游族进攻过于猛烈,又深谙边界兵力布防,以至于守军连连后退,目前已失四城。
段怀容并无意外,因为这已经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
但秦独却忧心忡忡,望着庆州的兵力布防图,一整夜都未合眼。
东西海州蠢蠢欲动,岭州信州匪患丛生,现在庆州又连连失守。他只能看着这片土地被一点点蚕食,却无可奈何。
太阳升起,书房里的蜡烛将将燃尽,蜡油布满烛台。
段怀容倚着软垫从从浅中醒来,身上盖着秦独的披风。
他眼神朦胧,能看到秦独依然撑在案前,面对着高高摞起的信件愁眉不展。
“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鲁潜覆已经尽力了。”他缓缓开口:“你这样不眠不休也无济于事,歇会儿吧。”
秦独深呼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他无法接受,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当当当。”房门被敲响,荣礼急切开口:“侯爷,不好了,二公子出事了。”
“进来!”秦独眉间的疲惫顿时消减了大半,即刻清明警惕起来。
段怀容也坐起来,颇为关心。
荣礼进门,面色焦急:“刚才传来消息,说二公子贪墨军饷,现在已经被扣在监察司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秦独脊背即刻攀上寒意,深蹙着眉,深邃的眸子里难掩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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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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