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写给谁?”段怀容问,他好奇平日独来独往的北安侯,到底能搜罗出哪些“党羽”。
秦独已经提笔:“并州铁骑总将郎朔,淄州军总将胡绎,江南二路上军将军樊潇远。”
这三人加起来,恐怕已经是大魏战力的半壁江山,段怀容确实意外:“他们都与你关系匪浅?”
秦独点头肯定。
“我在并州三年,如果没有郎朔一次次将我从血海尸堆里拉出来,我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樊潇远是我儿时好友,我与他时常互通军事上的有无。”
他说得轻快:“胡绎之前是我得力的部将,后来在战中斩了北境四将、收复三城,便升任了淄州总将。”
段怀容无奈摇头笑起来。
秦独实在是太过恪守君臣之分了,任朝中其他哪位王侯能有这般军中人脉,恐怕都已经改朝换代、坐上皇位。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秦独绝对担得起一个义字。
相去千里的儿时好友仍然关系紧密,与其并肩作战的朋友愿意冒死相救,从他麾下迁升的将领,也仍然敬他信他。
如果没有十三岁那场变故,他会在父母亲长教导下长大,该是一位人人称赞、威信四方的小侯爷。
在几十年后,成为同太师邱垚一样,被人敬重的国之栋梁。
段怀容心尖酸涩,想过太多身不由己的瞬间。
秦独垂目写了四五份书信,最后一个字收笔,他直身看了会儿纸张,问道:“如果被发现怎么办?”
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不知有什么十全的善后法子。
“如果被发现,你就说是我拿着刀胁迫你这么做的。”段怀容笑着。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经的答案。
秦独听出打趣的意味,往前倾了倾身子,顺势问道:“怎么胁迫?”
微微的刀刃出鞘声响起,随即有一点利刃抵在他的心口。
他没躲,低头去看。
段怀容握着那把秦独送他的匕首,神色却再温和不过:“这样?”
“你随身带着?”秦独很欣喜。
“这不是你的本意吗?”段怀容戳穿:“不然为何送了一把长剑,又送了一把便于携带的匕首。”
他总能看穿秦独的心思,也乐得接受。
秦独被说中,神色反而更加畅快:“就是这意思,你最好睡觉时也能放在枕下。”
说笑过后,他还是想知道个答案:“说真的。”
“是真的。”段怀容把玩着匕首答道。
他任对面的神色错愕了会儿,悠悠道:“若是败露,你就说是我威胁的。用你姐姐的命、用你弟弟的命都好。”
这句话后,秦独一想到要这么做,只把薄情寡义、过河拆桥以及狼心狗肺之类的词语,一一都安在了自己身上。
“不可能!”他答得笃定且严肃。
但段怀容却不以为意:“你指认我,我们演一出反目成仇的戏,我便顺理成章佯装投靠吕伯晦,他很乐意能多个人和你针锋相对。”
他这次没有什么打趣的神色,是真的在安排后路:“同样,如果清晏楼被查,或者我与东西海洲、解安疆联络的事情被发现,你都可以推到我身上。”
秦独胸口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他根本无法做到把段怀容推出去,推到一个生死边缘。
“我不会那样做…”他还是没改变想法。
段怀容不知是喜是忧:“那万一清晏楼暴露,我的联络信暴露,或者是今天做的事暴露…”
他停顿,鲜有地思考如何开口:“你要跟我一起背上逆党的罪名吗?”
这句“逆党”似乎是在预先演练。
秦独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目色停滞下是泛起密密麻麻灼热的心脏。
他能察觉,段怀容在用一次次试探告诉他,确实会有这一天。
但时至今日,段怀容已然成了他原则的一部份。
掺杂着偏爱的原则,最后只能变成盲目的信任和冲动的跟随。
“可能会…”秦独故作轻松地回答。
他以模糊的答案,暂时安抚自己想要面对又想要逃避的心。
段怀容没听过什么指天誓日的承诺,也从没有谁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边。
就像他独自在大雪里走了一夜,独自在那间小院呆了数年,独自纵马闯入包围去救师父……
似乎…他更适合“独”字。
他也知道,不该把这份奢望寄托在秦独身上,但这句“有可能”,还是勾起隐隐悸动。
这次轮到他不做回复。
不想让秦独冒险,也无法拒绝拥有一个与他生死同行的人。
两人都默契地没在说话,却都知对方必定是自己冥冥之中的变数。
……
五月二十五日,并州铁骑郎朔的奏折最先到达京城。
上报并州骑兵军饷较账册少了七千石粮草和四千两白银。
后一日,淄州胡绎与江南樊潇远的奏折陆续到达,皆言有千旦粮食与白银的缺口。
一时间,朝中一片哗然。
秦独从来没觉得上朝这么有意思,听那些谏官乱成一锅粥地争辩,简直别有趣味。
“陛下!并州、淄州还有江南蜀中几路大军军饷皆有缺损,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严查!”
“如此看来,信州军饷并非押运途中出的纰漏。”
“涉及军心稳固,还请陛下定夺。”
没人会质疑三位大将军同时说了假话,谁都相信是军饷真的出了问题。
秦独觉着可笑,那些年过不惑的老官,竟然声嘶力竭地请求一位乳臭未干的孩子做定夺。
混乱中,吕伯晦面色铁青。
“北安侯有何高见啊?”他看过来,阴暗的眸子不善。
这是在正面交锋了。
秦独坦然,明知道是他联络人做的又如何,不也只能这样愤愤质问一句?
他面向龙椅,悠悠扬声道:“几路军饷都出了问题,那应当追本溯源,去查查户部饷司。”
说罢,他又看向吕伯晦:“太傅以为如何?”
吕伯晦深吸一口气,胸膛险些鼓胀得炸开。
以前无论阴谋阳谋,他从来没得过秦独如此的反击,全然没料某一天会与秦独勾心斗角。
丞相曹重往外站了一步,拱手道:“陛下,北安侯所言甚是,应当查饷司!”
此言一出,秦独便可明了,饷司必然与吕伯晦有勾连,曹重已经开始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了。
他挑眉,朝堂上的局势真是瞬息万变,谁也料不到下一刻,谁与谁是同谋。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彻查户部饷司!”
被蒙在鼓里的愚忠臣子和丞相一派,此刻成了最好的助力。
秦独往常上朝不爱抬眼,总觉得这间大殿死气沉沉。
可今日一见,也分外鲜活嘛。
一张张狡诈算计、悲怀恳切或者阴暗不定的脸庞,简直比大戏里的脸谱还鲜明。
今日早朝的时间格外长,最终以小皇帝下令彻查户部饷司为结束,这才散了朝。
秦独下朝回到侯府时,心情格外畅快。这是他第一次,在斡旋算计中得到益处。
段怀容见人进门时神采奕奕,便知道情形不错。
“听说郎朔报了七千石粮食和四千两白银?”他没问结果,关注些更有意思的事情。
这位并州铁骑总将也真是个敢干的主儿,凭空编出这么多缺口。
秦独笑道:“他没报四万两已经很好了。”
“我同他讲报多少缺口,到时候朝廷就会给补上多少。并州边塞贫瘠,军饷又拖欠许久不能给足,他巴不得多一些呢。”
段怀容忍俊不禁,秦独身边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现在小皇帝是下令查了,后续当有什么结果呢?”秦独问道。
段怀容很高兴秦独能思索这些事情,他欣然解答:“自然是吕伯晦推出户部饷司司丞顶罪,弃卒保帅。”
秦独静静听着。
“五路大军的奏折,压在小皇帝的书桌上,百官心里已经给饷司定了罪。所以无论谁来查,这件事情都不可能善了。”
“但是,吕伯晦可不想谁把饷司查个底朝天,将他与饷司那些勾连摆到明面上。”
段怀容呵地一笑,已经看透结局:“吕伯晦不想引火上身,便只干脆利落地将饷司弃了。”
秦独仍然顾虑:“那什么时候能有定论?契彰还在大理寺。”
“这三五日吧。”段怀容笑得饶有意味:“吕伯晦更怕拖延,怕到时候你再借饷司之名摆他一道。”
秦独点头,他一直相信段怀容说的。
今日之后,他不只一次的反思。
反思自己应当早一些去与那些狡诈之人相争,应当早一些在这片漩涡里自己掌控方向。
在段怀容这轮明月的照耀下,他黑夜中的前路似乎明朗起来。
六月初一,饷司司丞以贪墨军饷之名被定了罪。
是吕伯晦亲自“查”来的。
他甚至没给那人在大狱里供述的机会,直接便催着小皇帝下了斩立决。
饷司司丞是冤的,但又不算太冤。单凭吕伯晦处置人都速度来看,他一定替吕伯晦挪了不少钱财。
同日下午,秦契彰与押运队的其他人被释出大理寺。
秦独与段怀容都来接了。
阳光很好,却把秦契彰年轻的脸庞映的疲惫苍白。
任哪个十六岁的孩子,在不见天日的大理寺狱里几日,也必定会担忧憔悴。
他只望了一眼,便不太敢秦独。
秦独没能站在原地等着,蹙着眉阔步上前迎去。
到了近前,他清楚看到秦契彰脸庞消瘦了些许,眼神中有着不安。
一身衣物还算整洁,只有轻微的污迹,想必没受到什么刑罚,只是颇为褶皱,同他现在一样。
秦独扬手,将一薄薄的锦缎披风披在秦契彰肩头,遮住那身皱皱巴巴的衣物。
秦契彰恍然抬头,去看那双黑眸里的担忧和心疼。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去看着双眼睛。
“回家。”秦独揽了秦契彰,带着人往不远处的马车走。
“下官恭送二公子。”
监察司赵顷和大理寺主事正战战兢兢立在门口,拱手相送。
秦独凌厉地回头往过去,声音沉沉:“多谢二位对舍弟的照拂,本侯来日必定感谢。”
门口的两人瞬间冷汗涔涔。
秦契彰垂着头,眼眶里蒙了一层水雾。因为劫后余生,也因为一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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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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