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什么时辰了?”一道声音从帷幔之中传了出来,侍立床前的太监躬身回应道“回陛下,现在是卯初。”
帷幔中无声了,大殿中静悄悄的,太监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龙床上的九五之尊从床上坐了起来,整个大殿的宫人才迅疾又有序地捧上龙袍冠冕,服侍皇帝穿衣。
今日是大朝,有些来得早的臣子已经经过宣德门了,礼部尚书李钟手持笏板,慢慢地往里走,他年岁在六位尚书中算是较轻的,可也四十有余了。三髻长须,面容儒雅,依然可见当年风采。
往日就算是大朝,李钟也很少来的这么早,可今日不同,想到自己发现的人才,李钟的脚步都轻快了两分。
他心里盘算着,今日将陆斯宁的名字在陛下面前提一提,若是陛下有印象,就再好不过,若是没有也无妨,数日之后有亲蚕礼,好好谋划一下,给他一个露脸又显本事的差事不难。
所谓亲蚕礼,其实是指劝科农桑一类活动的总称,意在让君王亲自体会耕作蚕桑的辛劳,下场来鼓舞农民的耕作种植。
每年的亲蚕礼都是礼部大显身手的时候,也是旁人不可染指的权柄。
礼部尚书正琢磨着,就敏锐地察觉到太常少卿笑呵呵地凑了过来:“李兄,昨日睡得可好?”
李钟笑道:“人年岁大了,有些睡不着,最近礼部公务繁忙,更是早醒。季兄看起来睡得倒是很好,面色红润。”
说罢,他自顾自摇了摇头:“老了老了,不及年轻人睡眠久足。”
季舒面上闪过一丝不快,又瞬间收敛了起来,却也没想再找不自在,又笑呵呵地继续往前走。
二人分开来,各自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太常寺掌宗庙祭祀,从前是掌礼仪的最高行政机关,可当宣王设立六部之后,太常寺职权与礼部相叠,在历代王上的压迫之下不得不节节败退,如今已经很是衰微了。
太常寺卿褚芸身为宗室之首,倒是稳坐钓鱼台,毕竟当今再如何看不惯宗室,也不能如太宗那般“剃头”。大不了就是再闲一点,他已经习惯了。
他捋了捋胡须,颇有些艳羡地看了一眼礼部尚书的美髯。
但是谁都没想到,今日上朝就给了礼部和太常寺一个大惊喜。
日头逐渐升高,议政殿内进行着正常的朝会议程,有想法的大臣提出一个政策,其余人或完善或否决,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帝王玉藻微微晃动,让旁人看不清神色,当他做出示意,便有人灰败地退回朝列中,有人欣喜若狂,却又要得体地行礼谢恩。
升高坠落,皆在阶上那人口含天宪之中。
礼部尚书静静地观察着出列奏表的诸位同僚,以他们得到的反应揣摩皇帝的心情,心下微定,便走出臣子列,朗声道:“大王,臣有表上奏。”
太监躬身从阶外侧快步走了下来,双手接过李钟手中奏折,又赶忙呈递给褚谅。
大殿之中只回荡着李钟对自己所书奏折的总结和解释,这封奏折主要是为了总结去年礼部的工作,重点阐述了大暨去年在外交上占到的便宜。
此刻天下五分,大暨占据了西北方和原本属于大楚的西南方,是国力最强盛的国家。而外交的作用就是避免那些纵横家成功说服其他四个国家联合在一起进攻大暨。
去年,齐师伐宋,宋拒齐于新宁外,新宁乃是褚谅的爷爷与王大将军攻下楚国大半城池之后,宋与大暨交涉出的新边地。
也正因此,大暨有充足的理由干涉这次战役的利益分配。只是辽国也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才叫这件事情复杂了起来。
但是最终,还是大暨取得了胜利。不仅获得了诸多战争赔款,最重要的,还是争取到了在新宁驻兵的权力。
说起自己的功绩,李钟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矜持的喜悦,他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奏折中将参与此事的下属也分毫不差写了上去。
不过嘛……
写奏折也是有技术含量的,每一项工作李钟都大书特书,力求让褚谅体会到过程的艰难和一波三折。
而人头的分布却是有计较的,做事少的,便十几个名字写在一起,做事儿多的,便两三个名字写在一起,至于开头结尾,更是有诸多计较。
陆斯宁的名字,正被单独写在了第二行开头的位置,力求王上能第一眼看见。
也正如他所想,褚谅随意地翻了翻奏折,便注意到了那个鹤立鸡群的名字。
他微微抬头,看向了恭敬侍立一旁的王太监,王太监立刻会意,知道大朝过后,便要去将这份折子里的人查上一查。
对于奏折中这些弯弯绕绕,王太监虽然并不全得其妙,可也略知一二,稍微想想,就知道奏折中该查勘哪些人。
太常少卿在礼部尚书之后出列,开口便是质疑,听得原本老神在在的太常寺卿眉头直抽。
原本在大朝上弹劾谁谁谁都是正常行为,乃至于每次大朝的开头都是各个御史揪着谁谁谁礼仪不端谁谁谁家里不宁当场口述一篇锦绣文章骂的狗血淋头。
除去大不敬、造反此类全家要没的事务,大家一般都是当耳旁风。
可是太常少卿太着急了,他不仅亲自上阵,甚至还蔑视了礼部争取到的驻兵权力。
这可就踩了弹劾的两大痛点,亲自上阵暂且不提,谁不知道如今王座上坐的那位和先王那是心心念念想要新宁,现在拿到手了那是恨不得祭祀宗庙告诉天地祖宗,老子能在新宁驻兵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太常少卿上去就是一盆冷水。
太常寺卿不想管这个自寻死路的人,但是此人隶属他太常寺,若王上当真发怒,他作为直属上司,必然免不了要吃挂落。
褚芸叹着气往外走,对着自己的侄儿行礼,然后慢悠悠地打圆场,无外乎一些对礼部尚书的赞颂,和对自己御下不严的请罪之词。
谁能料想到太常少卿反倒激动了起来,说话也越来越不知分寸。
当他口不择言地用了“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始也”,又说“亲戚故旧,才是陛下您平稳江山的左膀右臂啊。”的时候。
褚芸已经不只是叹气了,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这位将近五十,完全可以被称一句老夫的宗室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他撸起袖子,一笏板抽在了这个没长脑子的少卿嘴巴子上。胳膊上的肌肉纤毫毕现:“竖子不当人子!彼其娘兮!平你娘的头!稳你爹的头!少卿之位于你,若太阳之于坐井之蛙!”
“将尔比之青蛙倒还是羞辱此等有益之兽!”他阴阳怪气道“无知小儿,何不再归洿泽,洗洗你身上的臭气?”
李钟嘶了一声,不是因为太常寺卿当场动手,也不是因为太常寺卿骂的过于难听,而是同为一部之长对遇见蠢货的感同身受。
但是感慨归感慨,他也不能就这么看着褚芸左右开弓,礼部尚书连忙上去拉人,轻轻松松把太常少卿扯到了偏远角落。
一看两部长官都动手了,礼部和太常寺的人也纷纷上前,原本是拉架,可两个机构职权重叠,平日冲突仇怨实在不少,于是拉着拉着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了。其他部门的官员也被波及,不得不入场,但是最初无论怎么不得已,到后来就真情实感地撸了袖子动起手来了。
褚谅坐在上面,看着他的大臣眨眼间就混战起来:……
他掐了掐眉心,倒也不怎么意外,本朝崇尚君子六艺,官员们个个武德充沛,譬如李钟这个礼部尚书,在入仕之前就曾驾车一夜之间从大楚跑到大暨,一路上弓之射之,大楚的边境守将带了五十人硬是没拦住他,叫他钻空子跑了。
看着都有官员在混战中被扯来扯去摔倒在地,他喝住他们:“好了!成何体统!”
李钟体面地收回脚,假装户部尚书王勉身上的鞋印子不是他踹的,整了整衣冠,王勉眼皮子直跳,却也只得作罢,喝住各部官员,分散开来。
可这一分开,就出了事儿,大殿的正中央那个被带倒的官员狼狈地站了起来,他身上挂着一片欲落不落的红色布料,绸缎制成,露出半片鸳鸯戏水纹,火辣香艳。
顿时,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官员们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
而王上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这个人,大暨最高统治者的怒火宛若笼罩整个天空的阴云压在了大殿中。
褚谅不带一丝感情的开口:“廷尉左监戚尚云殿前失仪,削去左监一职,贬官三级。”
戚尚云跪在原地,眼睫颤了颤,叩首谢恩:“臣谢大王隆恩。”
戚尚云整衣入列,褚谅叫出了另一个人,君王雷霆般的怒火轰然爆发:“李钟,你来告诉孤,为何堂堂廷尉左监会身上挂着那等物件上殿朝会?”
李钟跪地请罪,整个大殿中的官员无不下跪请王上息怒。直至褚谅冷笑一声,拂袖离去,才有人敢抬头。
同僚们古怪的眼神在戚尚云身上一扫而过,只有左丞相赵骁铁青着一张脸,笼在袖子中的手被气得抖个不停。
戚尚云定定地看了一眼赵骁,拱手道:“丞相,下官也算是还了恩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只剩下殿中其余官员恍然大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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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狗血的日子开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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