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里的时候，雨还在下。
虽然撑着伞，但山路难走，风也还在刮。
一老一小两人的下半边身子几乎都被雨水浸透了。
绪方洪寺倒是还好，河野実花却因为衣服的布料全都贴在腿上，迈步间变得十分艰难，最后不得不在村口把人给放了下来。
绪方洪寺贴着墙站好。头顶的屋檐遮挡了一部分雨水。
他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色，把伞交还给了河野実花：“小友拿回去吧，老朽在这里等待，麻烦你去村中一户名叫村田的人家里，告诉村田彦信我来的消息。如果可以的话顺便让他家大儿子久郎来背我一下，老朽这伤，实在是走不动了。”
“久郎哥哥前年就已经上战场攘夷去啦，不在家。”
河野実花把伞接了过来，拧了拧衣摆上的水，语气轻快地说：“不过村田爷爷倒是还在的，你一会儿见了他，记得跟他买那头刚满一岁的小猪！其他的看上去都没有它好吃，我就不要了。”
绪方洪寺一愣，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小丫头话语之中的熟稔、并不是村外的人会有的。
“小友也是这拾禾村里的人吗？”
“叫我実花就好啦。”
河野実花把拧皱的衣角抚平，撑着伞点点头，一双乌黑的眼睛被雨水氤氲的越发明亮，看上去颇为乖巧地答道：“是的，所以我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就把你给带过去。”
毕竟村田家就在她家隔壁，她去了以后直接就可以把新到手的小猪捎回家，完美解决了有可能会被跑单的问题。
不过这位名叫绪方的老者眸光清正，看上去并不像是这种人就是了。
河野実花想着，目光不由落到了他腰间的医药箱上。
……医生。
从小到大，河野実花其实见过很多医生。
不过乱世之下行医艰难，小小的武州里，有能耐的医生也都被大名收入城中，余下的凤毛麟角也多是些和药铺老板加藤先生一样的人，相比起医术、更加精通药理，算不上是真正的医者。
所以……
满打满算，这大概是河野実花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医生」。
刚刚一直在走路没时间多想，只不过现在，河野実花望着眼前的老者，心中忍不住升起了几分谨慎的欣喜。
她想了想，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整个人朝后靠了靠，跟绪方洪寺一起缩在了窄小的屋檐下面，眼睛滴溜溜一转，开口道：
“大阪府离这里这么远，老爷爷是来武州投奔亲友的吗？”
武州是个小地方，虽然与江户城很近，但却消息闭塞，基本与乡下无异。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武州成功的从长达二十年的攘夷战场上保全了自己，这么多年来除了到处流窜的浪人跟山贼，大多数地盘基本上没有被战火侵扰。
称得上是乱世中的一片清净之地了。
而大阪府很有可能不一样。
毕竟光从名声上来看也能猜到，天人降落之后必然会首先侵入大城市，其中作为武家重地的江户、以及公家所在的京都，如今都已经被侵蚀的差不多了。
想来大阪府也好不到哪去。
在这种情况之下，从大阪跋山涉水独身一人远道而来，除了投奔亲友以外，河野実花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理由了。
因此她这句话虽然是问句，但说出来时的语气却很笃定。
绪方洪寺听后，也不由为她的敏锐而微微笑了笑。
他不置可否，笑着点了点头后，如同是与河野実花打擂台般的，同样也指出了河野実花在这一路上暴露出的一处问题。
“実花小友看上去对老朽的医药箱很感兴趣，莫非是家中有人急需诊待？还是说只是单纯的对老朽身为「医者」的职业感到好奇？”
……说中了。
河野実花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倒是并没有流露出被说中心事之类的不自然的表情，反倒是坦坦荡荡地问道：“如果我说是的话，那老爷爷要帮我给我的家人看病嘛？”
“这个嘛……”
绪方洪寺沉吟了片刻。
他伸出手，被雨水打湿的袖口黏在了清瘦但却并不怎么苍老的手腕上，故作高深般的、虚空捻了捻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一脸深沉地说道：“要是小友可以免去那只猪的价钱的话……那么老朽免费来问你家人诊治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言下之意，看医生也是很贵的。
猪和看病只能选一个，你自己看着来吧。
河野実花望着面前自称行医三十年、听上去仿佛在这一行颇有建树的老者，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好哦！”
她轻快地说道，语速之快仿佛早已等候多时：“那就这么说定啦，你跟我来！”
***
河野実花重新挽起袖子，将人背到了目的地。
隔壁家的村田爷爷是养猪的，年逾六十，但身子骨却很健朗，几乎是她刚一叫门里面就听见了，很快探出头来查看情况。
绪方洪寺到底也没说他是来武州干嘛的。
不过在看到他跟村田爷爷一番激动的老友拥抱后，河野実花越发坚定的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这人怎么看怎么都是来投奔的朋友的！
也就是说——接下来大约很长一段时间，绪方洪寺这名经验丰富的医生，都会住在她家的隔壁。
不过前提条件是他没有骗人才行。
他最好真的是一名老医生，不然——
河野実花顿了顿，默默地看向了隔壁家院子里的那群猪。
不然……她的猪，是一定要讨回来的。
都快累死她了好不好！
叉着腰在屋子里腹诽了一会儿之后，河野実花火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对着阿织说了几句话，让她做好准备。
阿织一脸疑惑的被她拉到了桌边坐好：“准备什么？都这个点了还会有医生来上门吗？你这小丫头不会被骗了吧！”
“才没有呢，妈妈你等着就好了。”
河野実花笃定地道：“医生马上就来，他要是敢骗我的话，我明天就去隔壁家抢一只猪来泄愤！”
阿织：？
阿织：“什么猪？你抢人家的猪做什么？我说你该不会是跟冲田家的那小子学坏了吧——”
河野実花大声反驳：“怎么可能，要学也是讨厌鬼总君来学我，実花大人怎么可能去跟他学——”
结果阿织听了以后，看上去更生气了。
母女两个吵吵闹闹一番，隔壁院子里悄然走出了一道人影，站在篱笆门前礼貌的开始叫门。
“実花小友，老朽准备好了，请开门吧——”
河野実花当即闭上嘴，不顾阿织的阻拦，抄起伞出去把人给带了进来。
绪方洪寺跟在她的身后走进门，目光环视一圈，落到了桌边的阿织身上，颇为文雅地朝她笑了笑。
“老朽绪方洪寺，承蒙実花小友帮助进入村子，如今暂居在隔壁故友村田家，是名医生，还请夫人不要担心。”
简单的自我介绍一番后，阿织面色稍霁，眼中的警惕些微散去了一点，伸出手示意河野実花过来。
母女两个人站在一起，谨慎地配合绪方洪寺行医问诊。
最终绪方洪寺得出了一个结论：
“令堂曾患胸痹，但如今情况已经好转，基本不再复发。実花小友想让我看的病人，真的是这一位吗？”
阿织微微一愣，看向旁边的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河野実花也没有反驳这一点。
既然能够判断出阿织曾经的病情……那么，这位绪方先生，应该也是有点真才实学在身上的。
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野医生。
所以——
河野実花想了想，说：“你确定我妈妈已经没有事了，对吗？”
答非所问，不过绪方洪寺并没有流露出生气的意思，情绪始终非常平和，并没有大幅度波动的表现。
他和蔼地点了点头，嘱咐道：“不错，胸痹患者切忌日后远离烟尘，不要进行剧烈运动与搬运重物。如有不适，立即卧床休息，多通风少讲话，有利于病情康复。”
“……”
刚刚还打算说点什么的阿织立刻条件反射的闭上了嘴。
这番话可以说是相当专业了，即使是现在已经很熟悉了的加藤老板，在叮嘱河野実花时也只是说了“让令堂多休息、别吃辛辣刺激食物”等很普遍的医嘱，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河野実花几乎是瞬间眼睛一亮，问道：“我妈妈胸痹时会胸口痛跟咳嗽，偶尔还会喘不上气，那么——偶尔但是持续性的咳嗽，胸口不痛也不会喘不上气，会是什么病呢？”
她说的是冲田三叶的症状。
虽然这种症状跟去年的阿织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毕竟就算是正常人没事都有可能会咳嗽两声，很有可能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三叶体质不好，发起病来时咳嗽个不停，河野実花本能的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因此跟同样秉持着相同看法的冲田总悟一起，经常会说些规劝冲田三叶的话，不过却没怎么被后者放在心上。
讨厌鬼君说过，三叶姐早前倒是在他的要求下去看过病了，只不过医生给出的答案就跟阿织当时差不多，都觉得咳嗽而已，不严重，因此治疗也是按照普通的咳疾来治疗的。
到现在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绪方洪寺闻言皱着眉思忖了片刻，谨慎地答道：“抱歉小友，我不能现在回答你这个问题。”
“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把我带去那位病人跟前面诊，这样我从病人口中能得知更多的症状，这才可以结合现有的知识下定论，否则就是信口胡说了，对于医者来说，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老朽不会这么做。”
很好。
河野実花点了点头，心中的那点想法不由得更扩大了一点，萦绕在脑海里盘桓不去。
“老爷爷明天有空嘛，我明天刚好要去隔壁村子里上文化课，你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我带你去见她。”
“当然可以。”绪方洪寺微笑道，“毕竟老朽初来乍到，目前也没什么事做，此次行医，就当是还実花小友你一个人情了。”
“好哦。”
河野実花点点头，满意地说道：“一言为定，那我们就明天见啦，绪方先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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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五月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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