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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①①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怨念十足地坐在天子辇上,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都还没有亮,和江知鹤闹腾了一会,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得勤勤恳恳去上朝了。

其实本来我应该铁面无情地把江知鹤拉过来一起上朝,但是问题是,江知鹤还处于“病去如抽丝”的状态,我怕把他从被窝里面拽出来的下一秒,他就旧疾复发直接嗝屁了。

所以我这个贤明又体恤下臣的君主暂且允许他多休息一段时间。

朝廷的官员大半在城门被攻破的时候,该跑路的跑路了,该上吊的上吊了,现在整个情况就是——人手严重不足。

虽然我已经尽量让能补上的人补上,甚至还尝试返聘告老还乡的年老官员,不过大多数收到的还是推辞。

诶呦,这个说无心朝堂,那个说放不下田里的那几亩苗,居然还有说这种天气风湿腰腿痛的。

唉。

一个头二十个大。

①②

下朝了。

头更大了。

在精简了一波职务分配之后,朝廷的职能在快速地恢复,虽然官员缺乏的情况还在,但是科举的殿试将会提前开展,也就是一个月之后就会有新鲜的血液流入朝廷。

虽然但是下面丢上来的奏折只多不少。

这两天我的日常就是拼命的批奏折。总之这两天写的字,比二十几年加起来写的字都多。

我知道这样子下去不太行。

铁人也经不住这么造啊。

说实话,在北境,我哪怕整日骑马耍枪,也比不上近几日这般腰酸背痛。我身边的人也都忙得像是陀螺一般,唯一清闲的恐怕就只有躺在床上的江知鹤了。

我有些许嫉妒。

所以当天我就去找江知鹤一起吃晚膳了。

傍晚见他的时候,他的脸色好了一点,至少看起来红润了一点,他靠在床边,不笑的时候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气。

但是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是要吃饭的。

我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只是吩咐一直候在一旁的田桓去准备江知鹤的膳食,再让我新晋的得力干将——小安子,去准备我的膳食。

早上我对他说了一些君臣相宜之类的话,就走了,想来也不算是不欢而散。但是这会见到他,他却看起来不太高兴,呃,或者说,冷冷淡淡?

我不懂,但是我想和他一起吃饭。

一个人吃饭太没意思了。

在北境,我们都是围着火堆嘎嘎吃肉,大口大口地炫肉,香喷喷的油脂被炽热的火焰烤过,塞到嘴里,驱散塞外漫天飞雪的寒冷。

一堆人坐在边上,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还会高声聊天,胡吃海喝,今日谁谁谁狩猎到了什么山珍野味,请大家吃一顿,就能吹好几天的牛。

到了这里,到了中京,我和他都被困在这不算高的朱红色宫墙之内,他早就振翅难飞,而我或是亦然。

于是冲天的篝火变成了放在床上的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大块的兽肉变成了用碗碟一份一份装好的、摆放精致的菜肴。

他的晚饭是一碗精心熬制的燕窝粥,配以几片珍贵的灵芝。他的手拿着玉勺慢慢地品尝着,每一次吞咽都显得格外可爱,像小猫进食一样。

他的吃相比我好看多了。

我端着超大的一个饭碗,里面满满当当的喷香白米饭,我的饭菜霸占了他半个小桌子,对此,我很满意。

余光看见江知鹤指尖雪白,有点发抖,我挑眉含着满嘴的饭看他,然后我把饭咽下去了,碗就空了,一旁的小安子连忙上来帮我撤下碗筷。

“你抖啥?”

我有些无语于他的娇贵,突然间又意识到,江知鹤他连碗都拿不稳,还怎么帮我批奏折,我不还是得一个人熬夜批奏折吗。

瞬间我感觉又悲伤了一点。

“臣不过是惶恐,能得陛下圣宠,是臣之幸。”他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唇上还有颜色剔透又漂亮的汁水。

“只是陛下为何如此用膳?”

他的眼神落在小安子手里那一只超大的碗上,似乎带有一点惊诧的意味。

我:……

“朕比较喜欢这样子用膳。”我理不直气也壮。

天知道,我看到一开始小安子给我准备的满桌子的菜,每个碗里面菜就一点点,过度包装至极,饭碗也就我半个手掌那么点大,我都怀疑小安子是敌方派来饿死我的。

江知鹤闻言却一瞬间柔和下了神色,宛如冰雪消融一般,眉眼弯弯,真的是被我逗笑了。

他忍俊不禁,随即便道:“陛下这般,是要被内侍谏言的。”

我道:“那便正好,既然江卿统管内侍,朕只能请江卿手下留情了。”

①③

江知鹤一愣,他抬头,脸上的呆愣一时间显得他倒是十分可爱了,不同于往日的狡黠深算,此时此刻我觉得他和当年那个端坐在学堂里面的白衣少年,完完全全重叠了。

“……斗胆问陛下,臣何时担了统管内侍的职责了?”

我想了想,便道:“朕下午拟旨的时候决定的。”

江知鹤听了我的话,神色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微一笑道:“陛下真会开玩笑,臣如今甚至是带罪之身,怎敢担此重任。”

我觉得他又开始跟我玩话术、踢皮球了,他的警惕之心一上线,连饭都不吃了。

我耐心十足地问他:“你怎么就戴罪了?”

他张口欲言,我用脚趾头想想看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马上打断他:“前朝之罪,罪不及今朝,更何况,谁说你有过无功——青佑不是你从滔天大祸之中救下来的一条性命吗?”

我的眼神指向在另一旁低头侍奉的清瘦内侍,青佑马上跪到前头来,低眉顺眼地说:“贵人救奴婢贱命一条,此生刀山火海、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的。”

江知鹤按了按眉心,似乎想叹气但是忍住了。

我在一旁煽风点火,作壁上观,幽幽道:“是啊,朕想任命他做内侍监,还被他给拒了呢,说此生非要在江卿身边侍奉,结草衔环也要报恩。”

此话一出,江知鹤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下一秒,他转头就换上一副好脸色,满脸内疚地想要下床行礼朝我赔罪。

但是我按住了架高在他身前的小木桌,他四下无路,要出来就只能从床头钻出来,我觉得大庭广众之下,以他的自尊,他应该做不来这种行为。

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于是他只能被我困坐在床上,干巴巴地说:“……陛下恕罪,是臣管教不严,青佑敢驳圣恩,是臣之过。”

我也无意为难于他,只不过想找个坡让把他活给接了,省得把我累死。

“既然该罚,那便罚你去管司礼监的事,”我故意顿了顿,看他的神色,果不其然又显露出了那可爱的微愣,“朕记得司礼监掌印一职,江卿从前也当过,如今再命你一回。”

我又看了看青佑,在江知鹤想要下床请罪的时候,他就已经利落地、五体投地跪在那边了。

在这宫墙之内,为奴为仆者,总是需要看人脸色,把自己放得低进尘埃里面,才能有一丝活路。

“至于青佑,你便也替他找个职位吧,可以跟在你身边的,也算不枉他一片忠心。”

江知鹤听了我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尽心尽力,不负陛下所托。”

我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江卿有此决心,朕就放心了。以后诸多事,就交给你了。”

江知鹤顺从地应了一声,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于是我伸手探了探他喝的那个玉碗,看来他的晚膳还是温的,便对他说:“接着用膳吧,外头风大,朕在你这找个位子坐坐便行。”

①④

江知鹤闻言,抬头下意识想要看看窗外,田桓低眉顺眼地去把窗开了半扇,奈何床帐又挡着他的视线了。

于是我长手长脚地,伸手一捞,把那床帐随便卷卷系上了。

露出了窗外隐约的灯火,和楼道灯火映射下,栽在院子里面的一株银杏。

已经是深秋了,院子中的银杏树,其叶片早就由绿变黄,最终变成灿灿的金黄色。叶片形状优美,犹如一把把小扇子,在昏暗的灯光的照射下,整棵树仍然散发着非常温和的金色的光芒。

我和他一起望着这银杏树。

风不大,没几片叶子被晚风吹落。

于是我又改口:“更深露重,不宜出行。”

他没有说什么,颇有些纵容的意味。

事实上别说找个位置了,我连屁股都没挪动,就让小安子和小德子找了两个人,把房间那一头的书桌费劲巴拉地抬了过来,横在床侧。

我杵在桌上,又指挥小安子派人去御书房偷偷摸摸搬一点奏折过来。

江知鹤终于再一次劝道:“陛下,这实在是于礼不合,恐怕难免言臣劝谏。”

我挺直腰板地看着他,“江卿,就算言臣知晓,也只会夸朕体恤下士,朕知晓江卿卧病在床,但心中牵挂公务,心生不忍,只好出此下策。”

还真别说,我都快把我自己给说服了。

想了想,我补充道:“所以说,让小安子他们,偷偷摸摸地去。”

于是江知鹤又被我逗笑了。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香气息,让人感到觉得宁静。烛光透过精致的床纹空隙洒在江知鹤的脸上,映衬着他精致的面容,眉宇间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和那个我在年少时见到的贵公子一般无二。

十一年的光阴,真的似箭飞速。

在我未曾觉察的时候,我从中京到万里绵延的北境,再一路杀回中京,坐上龙椅。而他,从当年那个清凌凌的贵公子,受刑遭难,被逼成了如今谄媚逢迎的宦奴。

他变了很多,但其实他也并没有变。

只是因为想活着,而长出了一层坚硬、艳丽、用于抵御疼痛的外壳,而已。在这个安静的世界中,只有他的声音,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此时此刻。

我是不是个明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江知鹤一定是一个非常能干的臣子。

简单的来说,他写的手速又快,字又漂亮,我批完一本奏折的时候,他已经批完三本,并且写了非常中肯的批语。

在床上的小桌板上写字还比我写得好。

羡慕。

所以我在这一刻,萌生出了封他做太傅的想法,想让他教我。

但是这个想法也就存在我的脑海里,一瞬间都没有,我知道完全不具备可实现的可能性,这道旨意如果发下去,我可能真的要跟文臣在朝堂之上对峙半年不止,我这人又心直口快,到时候对峙就会演变成对骂,对骂又会演变成我在各种野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比如说,xx帝,野史录:

昔有xx帝,口毒如刃,好与臣子朝堂对峙。常有雷霆之怒,百官战战兢兢,莫敢言。

大臣触其逆,帝言辞极尽刻薄。臣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自此而后,朝堂之上,无人敢犯龙颜。帝之毒口,名闻遐迩,人皆畏之如虎。

就类似于上面这种污蔑。

人可以死,但是我不想以这种方式社死。

所以说很多事情,想想就够了。

比如说我想睡江知鹤这件事情,想想就够了。

倒不是怕,只是于心不忍。

我看着他,总觉得像在看一只受伤后血流不止的鹤,他曾经倒在血泊里面,虽然被我捡起来,但是真正隐秘的伤口并没有愈合,依旧鲜血横流、触目惊心。

他善于忍耐,可并非不知疼痛。

或许命运本该叫他死在这个深秋或是寒冬,我尚且不知我又能留住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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