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院书房外便是一片阔面水湖,直接通向后山。初始这湖素净如洗,如一只硕大的白银盘,静静托在此处。因霍绮罗七岁后钟爱荷花,老王爷就让人把这一碧万顷的湖都种上粉荷。夏日里一捧捧菡萏像极了盛装的美娘子,清风徐来,清雅荷香便越过水面,跑进老王爷的书房里,一时间仿佛整个古朴的书房变作琳琅风铃,荷香撞的它悦耳叮铃。若碰上霍绮罗在里头乱翻书,她就会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欢喜道:“好香啊!”
老王爷停下手中的政事,捋捋花白的胡须,平日精锐的眼神此刻柔和得像是荷叶底下的水波。他问:“小乖,想不想去游湖?”
祖孙俩夺门而出,霍绮罗人小步伐快,一个劲冲到前头,老王爷在后面背着手跟着,笑眯眯哼着小曲:“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漫的人……”
一叶小舟摇摇晃晃穿过碧绿的荷叶,擦肩而过嫩粉的荷花。一支支,一叶叶,都在朝小小的霍绮罗招手。折了好些花叶莲蓬抱了满怀,霍绮罗和祖父商量着今晚让小厨房做碧叶粥喝。她站在船头,身后是摇橹的祖父,美好得像一支夏日里唱不完的,快乐的歌。
歌声被那小船载着,在霍绮罗心间永远唱着。然而穿过长长的光阴,那歌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霍绮罗再朝荷花湖上看去时,已经是寒冬腊月,飞雪飘摇。湖面上两三点枯荷断枝伫立水中,仿佛无头的将军的英灵,在岁月中耗尽,只剩一条黑黄的短线冒出水面。
“绮罗,外边下雪了,咱们还是先去见过母亲吧。”
霍澈玉抬头看着簌簌落雪的阴沉天空,担心霍绮罗站在外边受冻,拉起自己的斗篷为她挡雪。但霍绮罗似乎才回了家,兴致未完,扯扯他的衣裳,指着湖面:“兄长还记得这个湖吗?”
“小时候我们可喜欢在这里玩了,和祖父一起。他还教我们撑船呢。”
霍澈玉讪讪而笑,“记得记得。可以回去了吗?你回来不赶快去见母亲,她老人家要伤心的。”
霍绮罗看他的眼神忽然从清澈变为凝固,像是结了一层冰,将说不清的清晰封藏了起来。
“好,去见母亲吧。”
霍绮罗提着裙子就朝太妃处跑,将霍澈玉和沈慕白甩在身后。寒风猎猎擦过她的耳畔,像是被打了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祖父心疼孙辈,一直都是自己撑船,从未教过她和兄长。
惠安居内,赵太妃拉着女儿左看右看,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霍绮罗身上。她身边的宋姑姑也跟着喜笑颜开。
“女世子进宫一趟,得了诰命之身,人也稳重了!我就说太妃何必日日忧心,咱们山阳王府自是福泽深厚。”
宋荷姑姑这半是开解半是宽慰的话听得太妃直摇头,她托着霍绮罗的双手,另一只手虚虚扶住霍绮罗的腰身,心疼道:“看看,这哪里是稳重?明明是受了苦,人跟着清瘦了。”
霍绮罗不自觉摸摸脸颊,心里感叹:哪里有!沈慕白那尊瘟神镇着,司礼监的人唯怕她风吹着了、太阳照着了,天天玉粒金莼供着。霍绮罗自己捏捏腰,觉得像是笼子里一味被灌食的鸟雀,肥润而膨胀。
她尴尬地扬唇眯眼,假做个笑出来。
赵太妃望外探看,不见沈慕白的身影,才放言问道:“沈相待你如何?你只照实与母亲说。”
霍绮罗嗅到一丝不同往常的气息。
母亲这话问的蹊跷。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有意极力撮合自己与沈慕白。这次她背负的血案轻而易举被沈慕白翻了篇,她合该更高兴才对,为什么这下起了疑心呢?
她猫着脖子,直愣愣看着母亲,做出个呆呆傻傻的样子,等着母亲先说下文。
赵太妃见女儿如此,只当她是又傻了反应不过来话里的意思。
“告诉殿下,女世子的午膳在我这里用,我们娘俩好好待一待。他不必过来了,叫他一定好生谢过沈相。”
宋荷姑姑领着一众侍奉的姑娘传信排布去了,待屋内外人皆走尽,赵太妃敛声屏气,拉着女儿坐到床头,两人说着体己话。
她冰凉的丝绢还拈在手上,蹭在霍绮罗脸上像黎明将醒时的梦呓:“我与你兄长的意思,是看这门亲事能不能断掉。”
“沈相之权势,这次我们是真真切切知晓了。”
“高处不胜寒啊。”
赵太妃这些日子辗转不寐,最先她一心期望着沈相能保住女儿,但后来知他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后,隐约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愁心。
直至一日玉儿侍奉她用药,偶然讲起朝中有人参了沈相越俎代庖,贪权谋私,虽被沈相搁置了下来,但个中缘由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赵太妃的愁心终于变成了恐惧。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今日高楼大厦宾客满棚,谁又知转日不会楼塌宴散蛛丝挂梁上呢?
赵太妃收敛悲凉神色,目光陡然亮起微微喜悦星光。“你兄长的意思,咱们府里家大业大,就是养你一生一世也是可行的。我们又不是那样卖女求荣的主,无需你舍身为家。反正,万事有你兄长在,咱们母女是有靠山的。”
好似一碧玉妆成的青青柳树,被哪位神仙或精怪一口气吹成枯黄灰败,嫩得掐得出水的柳叶弹指间变成脆薄锋利的枯叶一捏就碎。
这些日子的疑虑剑指之向就这么哗啦啦化成灰飞。
为什么?
他要养她?
难道他真不知道家中账目被人动了手脚?她体内的毒也和他毫无关系?
霍绮罗脸色太过难看,赵太妃轻轻摇晃她:“绮罗?绮罗?”
霍绮罗神魂回窍,怔然看着母亲。
赵太妃长舒一口气,“算了算了,你又能明白什么呢?”她双手捧着霍绮罗的手摩挲,眷恋依依的眼神里满是宽慰:“没事。总还有你兄长,必然不会叫你受一点委屈。”
霍绮罗额侧青筋直跳。母亲不会骗她。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霍澈玉和母亲是真的在为她打算。
护国卫民的信念,家人之爱的信念,两个信念打斗在一起,她心间立刻飞沙走石,黑风蔽日。
事情一旦掺杂感情和偏向,就会变成脱缰野马,再无道理可言。
可她不能放任自己的心摇摆。
她是祖父亲任的山阳王,是织天督办们赖以仰仗的督主。
霍绮罗尽量让自己的嗓音轻柔甜美,听起来是个纯然无辜的妹妹:“是不是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母亲和兄长就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赵太妃一笑,手指点点霍绮罗眉心,“是。”
霍绮罗环抱住母亲腰身,往她怀里一缩:“那我要母亲兄长,不要他!”
赵太妃回抱住她,拢住霍绮罗后脑勺轻抚,“我苦命的孩子。”
霍绮罗鼻音闷闷的,带点傻里傻气的娇憨:“母亲和兄长对我真好。为什么你们对绮罗这么好呢?”
赵太妃原还难过,此刻听见了霍绮罗的傻话,忍俊不禁:“哪里来的胡话?”
霍绮罗脑袋一偏,露出只眼睛滴溜溜看着母亲,仍是半痴半傻的语气:“母亲对我好,是因为母亲爱我;那哥哥呢?”她一顿,“他是哪里来的?怎么突然就有了?”
“去!”赵太妃眉头一压,喝住她:“这话可不能乱讲,你兄长听了伤心。”
霍绮罗从母亲怀中起身,眨眨眼:“我忘记哥哥是怎么来的了……”
赵太妃心下明了女儿这是又犯病了,替她理着短翘的鬓发,“你兄长小时候遇难,与我们分离了。三个月前才靠着胎记寻回来的。”
胎记。
那看来,母亲也并非是看准了身份,而是依物认人。
用完午膳,霍绮罗立即回了疏槐阁。推开尘封的阁门,阁中器物皆一尘不染,崭新明亮。霍绮罗坐在榻上,手指一触茶具,竟然都是温热的,明显是为她备好的。
一小侍女为她斟茶道:“女世子不知,从您进宫后,殿下每日都吩咐我们务必打扫好您的屋子。我们日日勤洒扫,就怕哪天您突然回来了住得不舒服。”
霍绮罗病中手刃齐王世子那件事府中传的沸沸扬扬,疏槐阁里的姑娘们怕归怕,但天地良心在上,却也个个都不怂。别处院子里的人恨不得这位女主子一辈子被关在宫里,但疏槐阁里的人却盼着霍绮罗早日回来。
霍绮罗对她微微一笑,手指轻点着茶杯壁,“奉戟呢?”
“奉戟姐姐在您走后自愿去善源寺修禅祈福,现在还在那边呢。”
霍绮罗眼神一亮,心中多日来的忧虑终于暂缓。她蹭一下站起来,迈步往阁外走:“备上马车,我们去接她回来。”
但霍绮罗的出门之路却断在了最先。
赵太妃以她独自出门太过危险为由严词拒绝。“可我明明带了那么多人!”霍绮罗身后一众小厮仆役以及五六个侍女齐齐躬身行礼,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可你……”赵太妃把原本要说的“腥风血雨”咽下喉咙,用眼神告诫女儿,“不许。”
霍绮罗原地跺脚,撒起泼来,“我要出去!”
沈慕白与霍澈玉双双站在离霍绮罗不远处,目睹了她的作闹。沈慕白含笑问道:“去哪里?”
霍绮罗没好气回答:“去接奉戟,我想她了。”
沈慕白又问:“她不在疏槐阁?”
霍澈玉解释道:“奉戟在善源寺为绮罗祈福去了。”
“哦,这样啊……”沈慕白凤眸一眯,“好说。”
“女世子让我或者殿下陪着去便是了。”
沈慕白嘴角轻轻一扯,明明是极浅淡的风流却让人见之不忘:“选一个吧。”
下章修罗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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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家人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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