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兰疏带着镜难去了镇上。
柳青镇不大,却胜在地理条件优越,靠河吃河,来往方便,还算富足。
兰疏这是头回来镇上,亲眼见到自己笔下构画出的繁荣小镇,令她不免心生雀跃。她左望望西瞧瞧,裙角翩然,像一只蝴蝶般穿梭于摊贩之间。
她看向珠钗娘子摊贩上的一朵小兰花,是缠花的手艺,在现代可是个非遗传承的手艺。兰疏还记得自己念高中那会儿某部古装剧大火,其中妃嫔头上簪的便是这种缠花,于是也带动了缠花手艺的传承。
她从念高中的时候便想买上一支,却终归没有寻见自己欢喜的样式,便一直搁置到了如今。
却不想在书中竟遇到了自己喜欢的样式。
兰花色泽鲜艳漂亮,靛青的色调在日光下明媚动人。蕊珠颤巍巍的,似犹带雨露、泫然欲泣。
“娘子可要买一个?只消两百文。”珠钗娘子见兰疏目不转睛,心知她是喜欢,便热情地为她介绍,“这样式是我家媳妇新想出来的,手艺也是她从英山带来的,整个镇上目前只有这一支,娘子若买了带出去,必是光彩夺目、引人艳羡。”
虽然兰疏已经找到了生财之道,但距离药王谷收药毕竟还隔了小半年,这段时日内尚不能乱花。
“多谢好意,但还是不必......”
未及她说完,一只手便伸了出去。
镜难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令人不容置疑、不能抗拒的坚定:“买。”
他掌心托着半角碎银,沉甸甸的。
这世道铜钱多见银子少见,珠钗娘子生怕镜难收回银子,手脚麻利,立时接了银子上了秤,换了等价的铜钱找还了镜难。堆起满面笑容:“郎君真是体贴娘子,娘子生得美,戴上之后定是宝钗配美人,漂亮的不像话。”
兰疏看向那支递向自己的钗子,把镜难拉到一边:“小郎,我家里都那么多珠钗了你又不是没看到。现银可只有这三两多啊,我们不能这样花。”
“......小郎知道了。”镜难的声音很轻,他的眼睛眨了眨,睫羽扑朔,掩起眸中零星水光。尾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小委屈,和半点孩子气般的自责。
兰疏看了他这样子,却半句也再不能斥下去了。横竖说来都是这孩子忒孝顺,为了自己才买的。她叹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没事没事,小娘就谢谢小郎啦。不愧是娘亲的好大儿,这般贴心!”
兰疏从怀中摸出早上买的桂花软糖,揭开纸包,把糖递到他唇边:“吃一口,很甜的。”
镜难下意识避开了女人的动作。
“小郎?”
镜难摇了摇头:“您吃。”
“我吃了很多啦。”兰疏没有说假话,一把十几颗糖,眼下被她吃到也只剩五六枚了。她不由分说地把糖塞入镜难唇间,“好不好吃?”
“......好吃。”
“好吃就好!”兰疏笑得明媚,转身去问珠钗娘子拿缠花了。
镜难的牙关间咬住那颗微软的糖果。这糖块并不同硬糖般过分强硬,称得上一句“绵软可欺”。但若真下气力咬住,却非要等齿尖破开表层糖霜才能尝到其中浓稠甜蜜的糖浆。
他被甜到发腻,侧首想要吐掉,却发现回神时软糖已化作一滩糖水,甘甜的蜜汁沁满唇齿,桂花的馥郁香气在其中徘徊。
“小郎。”兰疏朝他招招手,镜难抬步走近。女人摇了摇脑袋,头上花钗细蕊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这话问的镜难一愣。
他第一次认真注视她的样貌。
兰疏很高,与寻常男子几乎差不多身量。却瘦的过分,腰际一段窈窕更显出冷清清的风流态。多日哭灵守孝,女人的面色并不好看,淡色的唇瓣此刻却轻轻弯起,微曲的弧度格外明艳动人。
有风起,薄衫贴在她的背脊上,勾勒出女人瘦削的骨形。几缕发丝缭乱,贴上她的面颊。兰疏忙伸手去撩,却有沙子不慎落进了眼睛,于是一双眼瞳红红,看起来有些可怜。
兰疏无疑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她眯起眼睛,双手揉弄眼睑,指尖还带着点粉。
镜难上前一步,姿态强硬地拨开女人的手。他的指尖轻轻搭在她瞳眶两侧,轻轻吹气,微凉的风席卷去了那星沙砾。镜难松开手:“好了。”
那双眼睛含着未散的水雾,抬眼望向他。
和众多女修一样,纤细窈窕。
更多了凡人女的柔肤脆骨。
“好看。”
兰疏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镜难是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她微微一笑:“谢谢你,小郎。”
镜难发觉兰疏总是笑。
除却他爹尸首回家的头天,兰疏搂着他哭过后,便再未露过悲。就连第三天的喊魂,那哭腔也是硬挤出来的。镜难还记得那时来帮衬他爹下葬的叔伯同他道:“小郎,你切莫被这女人骗了,家里的钱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知道不?瞧瞧,这哭的真是雷声大雨点小,戏子多无情,她这样的婊......”
王叔闭口不言,他突然想起面前的少年将将十五岁,不该在他面前说这般腌臢事情。自知失言,顿了顿又道:“她这样的,就更没情义了。也就你爹憨厚老实,被这个女人哄骗了钱带回来了家。要我说,保不齐哪天这女人就能给你找来个后爹。你可不能再着这个道了啊。改天得了空,你去族长那里哭一哭,早早把这女人逐出咱们村最好。”
镜难神游天外,还未完全从再世为人的恍惚中清醒,他正细细想着少年琐事,企图从记忆的犄角旮旯中翻出关于“小娘”的记忆。被王叔唤了好几句才堪堪回神。
“唉,你这孩子到底听进去了没有?”王叔恨铁不成钢,小郎的爹满郎是个脾气随和的,满郎这儿子的脾性也随了老子,素来温吞懂事,长得更是实打实的好欺负样,说上句纤弱漂亮也完全不为过。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好气性,王叔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父子——十五年来从没红过脸吵过架,更休说满郎拿着竹条抽打小郎的情节。
王叔叹了口气,以为镜难到底是个心软的孩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阿叔也不说你了,有要帮忙的就开口,别憋着。”
镜难当时没附和,眼下回过味来,便也发觉了几分不寻常之处。
兰疏的笑容太过明快,简直不像一个丈夫新丧的寡妇。若说她对他爹无意,那日的神伤却半分做不得假。
镜难抬头,见兰疏已在前面的摊位上望来望去,正回首寻他的身影。他迈开几步,穿过人群走回她身边:“小娘,在瞧什么?”
“哦,我在瞧鸡蛋。”兰疏的目光在几枚草鸡蛋间徘徊,这些蛋个头都不大,还沾着泥灰和稻草,卖相比现代超市中卖出的差多了,让人看了就没有购买**。她摇了摇头,“秋桂姐和王大哥他们几个前几日来帮忙,咱们没有表示实在是过不去,我就想着买几个鸡蛋做礼。”
“一枚蛋五文钱,村里一共十八户人,七算八算一百十几个人总是有的。”兰疏从镜难提着的篮子里摸了摸,从底下翻出一只荷包,掂了掂重量,“除去方才买钗子的钱,剩下的钱到是差不多买这些蛋了......”
镜难会意,立时便接过荷包要掏钱买蛋,被兰疏急急拦下:“诶诶诶,别急别急。”
她从镜难手中抢回荷包,负手上前:“老板,你这鸡蛋怎么卖?”
“娘子,你都在这儿待了好一会儿了,这问题我方才也回过你了,一枚五文,不能少。”
“这价不好。”
店主人也是来了气性:“诶我说这位小娘子,你在这观塘街上打听打听,谁家的蛋不是五文一枚的?”
兰疏微微一笑:“是,观塘街上五文一枚是常态。店家,我只是想问问你每日可否卖出二十枚鸡蛋?”
“这......年节上了别说了二十枚,一百多枚也是有的。”
“这就对了。”兰疏指了指铺面上所有的鸡蛋,“我粗略数了一下,你这儿大概是两百枚蛋,就按照每日二十枚来算,也要卖上个七天。而今虽然天气转凉,但多数日子还是热的,这些蛋放不了三四天就会坏掉,届时您也只能贱卖——倒不如现在全都卖给我,三文一枚,一枚不少,一枚不多。”
店主人的眼睛咕溜一转,明显是有些被兰疏说动了,却嗫嚅着嘴唇,仍在做最后的挣扎:“可这样的话我会亏掉四百文啊......”
“这笔帐您怎么就划不清呢?四天满打满算也就是四百文,却还剩下了一百二十枚,您这坏了的蛋一枚能卖得上一文吗?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亏得远远要比我现在开得价多了去。再者说了,我今日买了,您这几日也省得日日早起跑摊了。老板,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啊!”
兰疏本就生了张让人生不出恶意的好面孔,更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开出的价格也算不上过分。店主人咬咬牙,到底是将摊面上所有的鸡蛋全卖给了她。
兰疏带着蛋和镜难又置办了三个竹篮和一块红布,她将红布扯了分成三份垫入篮子底部。又捡出了七十二个卖相还算不错的蛋,拿水洗了洗布擦了擦,分别按照三十六个一篮和十八个一篮装了进去。
她看着安安静静卧在篮中的鸡蛋们,笑容更盛:“小郎,速速提了篮子,咱们这就去拜师!”
镜难的笑容同样灿烂真挚,看起来简直像个激动的孩子。他提起篮子:“好啊,小娘。”
书院先生姓彭,今年五十有五,据说是辞官回乡的京官,从前在朝中品级不小。
兰疏本以为这样的大人物怎么着都是有点气性的,却不想彭先生眉眼弯弯,笑得格外慈祥。他问了镜难几个问题,少年也都乖巧答了,于是彭先生点点头,接下束脩和兰疏递来的一篮鸡蛋,收下了镜难这个学生,并嘱咐镜难后日来上学。
兰疏高兴地直跳起来,方才在彭先生面前她并不好失态:“我之前打听的时候还听秋桂姐说彭先生收个弟子很不容易呢!小郎,你真是颇具慧根!”
“都是小娘考虑得周到。”
兰疏又给门房塞了一篮子鸡蛋,她做过十六年的学生,当然知道通行自由的重要性。伙房那里也没有落下,“民以食为天”这话在学生时代可是重中之重。
正待她和镜难离开书院之际,方才卖他们鸡蛋的店主人却拦在了门口:“贼人莫走!”
兰疏左望望右望望,见店主人确实是朝着她母子二人来的。她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店家何出此言?钱货两讫,我又何故成了贼人?”
“‘钱货两讫’?我不是什么读书人,不识字,这个词却还是知道的。你倒是说的坦荡,又可敢坦坦荡荡认一认你给的那钱到底是什么?”
“一角价值五百文的碎银,一百枚铜板。”镜难突然开口,“方才小娘掏钱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不会错。”
店主人冷笑一声:“哼,铜板倒是不错,那碎银却根本不是银子!而是一块实打实的石子!”他厉色急声,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在衣衫下暴起,步步逼近兰疏和镜难,将这一双孤儿寡母衬得更加可怜。
门房才收了兰疏的鸡蛋,又见二人的可怜模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别急别急,我想这事是有什么误会在。这位郎君,和气生财啊,咱们冷静下来好好聊。这娘子方才在彭先生这儿交了束脩,没道理空这这钱坏了自己的名声。要知道彭先生可是不收家风不端的学生的。”
彭先生听管家说了动静便从内院中走了出来,正听到门房这一句。他点了点头:“不错,老夫方才与这位娘子和小郎君交谈,二位举止谈吐皆进退有度,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不像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尖锐的声调响起,书院坐落在观塘街的中心,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样一闹,门口早就聚集了一大帮子人,“彭先生,您真是被这女人骗了。这女人名叫‘兰疏’,曾是观塘街风月楼数一数二的花娘,您在跟娼/女讲什么为人的修养吗?”
此话如同石子激起千层浪,众人对兰疏可怜模样的同情立时转化为唾弃,就连她压平唇角严峻思考的模样都会被联想为求男人怜爱的意图。
彭先生自诩清正,从不沾染花娘赌坊,他望着兰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唇瓣颤了颤,方欲言,便听到账房先生高喝道:“不好了不好了,方才那二两的束脩也是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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