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子衍面上一片阴霾。
他记得这一年，是他第一次见到黎音的时候，那时候的黎音还是那个娇纵明艳的大小姐，而他自己却是深陷低谷，不得已在她身边做一个下等的奴仆。
要细说起那时候自己的感受，薛子衍是不愿去回忆的。
初见黎音那一日，他刚刚遭受了一场毒打。
面容上血污严重，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破败不堪，他记得，那明艳夺目的少女，对他露出深深的嫌弃。
却还是碍于他阿爹的颜面，被迫将他留了下来。
薛子衍眸中闪过一丝阴冷，他转头扫视了一圈，眼底越发阴沉，夜色正浓，微凉的风毫不留情拍在窗牖上，破庙残败，那一尊陈旧的佛像上落满了灰尘。
薛子衍便立在佛像前。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若是他没记错，这具身体几日前刚刚葬掉了自己的母亲，而后孤身一人，来到这间破庙里，周围那些地痞乞丐看他孤苦无依，不断欺负他，他虽然能打，却常常因为寡不敌众吃了好多亏。
这一年，几乎可以是他人生中最狼狈的阶段。
薛子衍垂下了眼眸，正准备思索一下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时外头却忽然掀起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本就枯朽的木门被人一脚踢开。
“小畜生，原来你躲在这里！”
来人是一个身材高大，长的虎背熊腰的少年，他看起来和薛子衍年岁相差不大，但眉间那一道伤疤却为他添了几分狠戾。
在他身后，同样跟着几个看起来不好惹的人。
薛子衍轻轻抬眸瞥向他们，漆黑的眼珠转动，眼底带着微微不屑，仿佛在注视着微小的蝼蚁，良久后，他无声勾唇笑了。
若是此刻黎音在此，定能辨别出他此刻心情很差，他心情越不好，面上会表现的越轻松，甚至有时候上一刻明明极其优雅，下一刻就能极尽残忍。
但眼前这几位少年显然没注意到薛子衍的异常，为首的那位是王员外家的孙子，一直都看不惯薛子衍。
“怕死就滚远点，别一天到晚在小爷的地盘上晃悠，扫把星！”
“……”
王公子见薛子衍没有回应，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趾高气昂道：“今日的教训还不够吗？是不是还想尝一尝小爷的拳头！”
他身后几个人不约而同亮出了自己的拳头，恶狠狠盯着薛子衍。
王公子还在自顾自说道，却全然不知，面前这个看起来羸弱的少年，早就换了一副灵魂，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后背阴风阵阵。
而眼前这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少年，此刻正眯眼看着他，“你说要教训谁？”
少年漫不经心说道。
错不了，那一丝诡异中透着些不屑的语气，居然来自眼前这个看起来怯懦，卑微的少年。
真是见了鬼了！
居然敢在小爷面前如此嚣张，王公子挥了挥手中的拳头，下一刻挥舞着上前，半柱香后，地上大片尘土被扬起，哀嚎声接连响起，王公子捂着肿起来的半张脸，眼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害怕的情绪。
方才，他是真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然不知为何，这个少年忽然收了手。
即便是这样，他们这些人仍旧被打的狼狈不堪，反观那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少年，此刻一副从容的模样。
薛子衍冷淡的目光落在这些人身上，良久后，唇角微弯，好听的声音如珠似玉，“今日想活着离开吗？”
他眸底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视线准确无误落在王公子身上，那一瞬间，王公子仿佛真从他眼底看到了浓厚的杀机，没有任何犹豫，王公子猛烈点了点头。
薛子衍满意颔首，徐徐诱之。
“陪我做一场戏如何？”
……
黎音将最后几行字写完，缓缓放下了狼毫，她一张娇美的面容被映照在烛火下，光影在她的脸庞来回跳动，美的让人心惊。
她轻轻蹙眉，有些烦躁的将宣纸卷成一团。
对于朝堂上的事，她知道的实在太少了，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关注过。
即便有了前世记忆，她也不知道，是谁诬陷的父亲，又是谁往狱中递了一包毒药，让父亲当场死亡。
或许薛子衍知道些什么，毕竟当年他位高权重，在党派之争中还能保全自身，且坐到那样的位子上，他肯定十分清楚朝堂上的局势。
黎音前世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过，每次她一张口，那个男人仿佛就知道她要说什么，问什么，继而用其他方法将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以那种事情结尾，这个男人开了第一次荤，后续仿佛不知疲倦，没有厌烦，一次次越发大胆狂妄。
好几次将她折磨的死去活来，他却经常一脸餍足，贴着她耳边说些放荡的话。
他似乎从来都不想让她掺和父亲死亡的事情。
前世黎音万念俱灰，一心只想报仇，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气血亏空，带着遗憾离世。
这辈子她既然重新活过，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挽救父亲母亲的死亡结局，接着便是远离薛子衍，好好当她的黎家大小姐。
黎音收回了思绪，她意兴阑珊看着面前烛火跳动，终于在困意袭来的那一刻，再也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有一段记忆涌入脑海。
那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冰天雪地里，刺骨的冷风不断袭来，四肢百骸上如同被穿刺一般，细细碎碎的疼意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
这时候的黎音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她努力睁开眼眸，雪白的世界里骤然涌入一抹鲜红，她费力扯了扯嘴唇，脑海中映入两个字：骚包。
不用想都知道那人是谁，除了薛子衍再也没有人喜欢穿这样耀眼又张扬的鲜亮颜色。
他走过来，皂靴掩入白净的雪地里，细碎的飘雪落在了他凉薄的眉眼上，还是一如既往冷冷的声调，高高在上俯视着她。
“黎音，你就这点能耐吗？”
滚滚滚。
黎音喉咙像是被堵着了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子衍将她抱起，她柔软的身躯仿佛一张纤薄的纸张，被他轻轻一托就抱了起来。
薛子衍眸色暗沉，冷白的下颌收紧，不知在思索什么。
但黎音此刻却十分不好受，在薛子衍没来之前，她就已经咳出过血丝，这副身体早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她也不指望能撑过去了。
只是没想到，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与她纠缠许久，曾经一度受她欺负，后来又反过来欺负她的人。
唉，真是造孽。
黎音迷迷糊糊想着，渐渐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她檀口微微喘着气，额间的碎发也被汗水打湿。
居然又梦到了薛子衍。
还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
黎音心里复杂，若说她恨薛子衍，确实心中对他存在极大的怨气，她一直都觉得薛子衍扮猪吃老虎，前期伪装成那副任人宰割，乖巧至极的模样，后期本性暴露，却仍在人前伪装的极好。
可是要细数薛子衍对她的不好。
黎音仔细想了想，发现也说不明白。
薛子衍囚禁她，让她失去了自由，可那一年，她从高高在上的黎家大小姐沦为阶下囚，若没有薛子衍的庇佑，她怕是早就随父母一起离去了。
可是要让她念起薛子衍的好，她也实在无法说点什么，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那些昏天黑地暗无天日的时光，很多次，她都在绝望中一次次被薛子衍拉出，可是，造成她心气郁结，最终早早离去的结果，和薛子衍也脱了关系。
这仿佛就像一团绕不清的丝线，找不到线头在哪，只会越缠越绕。
黎音深吸一口气，旋即翻了个身，继续阖上了双眸，这一次她睡的极其安稳，梦里再没有那些扰乱心神的事情了。
翌日，晨初。
黎音一觉睡到自然醒，刚下地，采薇便向往常一样来伺候她梳洗。
黎音抬眸看过去，七八个丫鬟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件物什。
素纱禅衣，珊瑚翡翠，碧玉珍珠钗……明晃晃的珍宝似乎要亮瞎她的眼睛。
黎音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抬手扶额。
她差点忘记了，自己前世是一个怎样脾性的人，从小娇生惯养，几乎没受过一点委屈。
出行时必须乘坐鸾车，鸾铃鸣起，轻纱幔幔，阵仗堪比公主，曾经不少人因为她弹劾她的父亲罔顾清官名声，殊不知黎父是将所有家底都花费在了这个唯一的女儿身上。
吃穿用度皆是最好，从来没有让她在这些小事上被人比下去。
用黎父的话来说，就是他的女儿是明珠，值得世间最好的。
一想到这，黎音又忍不住鼻尖酸涩。
她被保护的太好了，蛮横娇纵，从来不知道这奢华的背后，是父亲一个人撑起了所有。
黎音心底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蹙眉道：“将这些撤下去吧，你们都下去吧，采薇留下。”
“是。”众人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心底闪过一丝不解，小姐今日……是不喜欢她们准备的东西吗？
采薇也满脸疑惑，斟酌道：“小姐，你可是不喜欢？”
黎音点点头，她现在确实不习惯这样奢华的生活，前世被薛子衍关着的那段时光，她每日以泪洗面，一连几日不曾梳洗也是有过，更别论，戴这些金银珠宝了。
“那奴婢下次换一批？”采薇继续试探问道。
黎音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她看着采薇谨小慎微的样子，终于反应过来，她觉得自己让她们下去是因为不喜欢那些东西？
黎音越发确认了这个思想，毕竟自己上辈子，是真的娇纵，思及此，她轻轻开口，“不必了，以后都不用准备那些了，马车也换了，就府上常用的那辆即可，另外，缩减我的用度，不要铺张浪费。”
采薇有些错愕，似是没想到，小姐居然是这样想的，她对小姐一向唯命是从，恭敬道：“是，奴婢记住了。”
黎音微微放下心来，经过前世的种种，她方才明白，在灾难和性命面前，银子与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不过好在上天垂怜，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黎音收拾好后，就去给母亲请安。
府上的下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些微妙，今日的小姐，和往常比起来实在是差别太大了。
以往的黎音，最喜欢穿些艳丽衣服，看起来便尊贵不凡，身上更是佩戴了玉钗，香玲等看起来夺目耀眼的小物什，而今日的黎音，却只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裙，头上甚至没有多少装饰，只别了一枚玉簪，如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看起来宛如一朵清雅脱俗的栀子花。
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黎母身体也不好，常年卧病在床，据说是当年生产时落下了寒症，即便到了夏天也很少出来走动。
黎母性情温和，对她也甚是宠溺，黎音一想到前世母亲被迫悬梁，眼泪便又不争气的落下来了。
她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却是亲眼看到母亲冰冷的尸体，那个场面至今对她而言都是极其毁灭性的打击，她每次一想到时，便会有一种窒息感。
黎音转过游廊，信步走入了黎母所住的小院里，刚一进门，就看到母亲在下人的服侍下刚把药喝完，她看着眼前的柔美妇人，心底蓦然一暖。
“娘。”黎音不假思索喊了一句，妇人抬起眼眸，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阿音来了。”
黎音快步走了过去，伸手就握住了母亲的手，果然，母亲指尖微凉，她心头一酸，抱住黎母的胳膊，轻声道：“娘，阿音想你了。”
很想很想的那种。
黎夫人只当是女儿撒娇，忍不住揶揄道：“这是怎么了？和你阿爹出去一趟，还是觉得为娘好吧。”
黎音闷闷的“嗯”了一声，阿爹阿娘对她而言，都是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娘，你要按时吃药，千万要保重好身体。”不要再像前世那样，留给女儿一具冰冷的尸体。
黎音凝视着黎夫人的眼眸，认真说道。
下一章小薛和阿音重逢。
宝宝们如果喜欢的话点一个收藏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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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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