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睁开惺忪的睡眼,与一双复杂的美眸对上,那眼中既有怀疑、困惑与不解,又有担忧、惊惧与怜悯。
“飞……飞梦?”晏清想抬手抚摸疼痛肿胀的额头,却发现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也依旧无法做到,“我……我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这副表情……”
伶舟飞梦深深吸了口气,看起来松弛了几分,“你在归黎之地遭到了袭击,还记得吗?还有火山里发生的事,还有印象吗?”
晏清绷紧眉心,慢慢思索,“归黎……袭击……火山……抱歉,我,我记不太清了。”
“那,你可觉得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或者哪里疼的?”
晏清一脸茫然,“啊?没有吧。我感觉挺好的啊。”
伶舟飞梦欲言又止,余光瞥向雪别二人,皆是惊骇难藏,她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遮住了二人的视线,随后又望向宗清临。
宗清临从灵光囊中取出一件银白披风,自然地罩在晏清身上,“先前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你头部受了点伤,想不起来不要紧,等离开两极逆转之地,你就能恢复灵力了。路上有寒冰风卷,你不宜着凉,先披着防风。”
“哦哦哦!”看见宗清临的瞬间,晏清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他立即拢紧了披风,感激道,“多谢清临,那我们现在是准备离开这里了么?”
宗清临不着痕迹地拉了他一把,银白顺而抖落,遮至脚踝,“是。这里相当诡异,你跟紧我。”说罢,顺势攥住了披风一摆。
“好好好,都听你的。”晏清任由对方拉着,并未感到异常之处,但在转头瞧见雪别二人时,还是愣愣地停在原地,又锤了锤脑勺,“诶,他们怎么也在这里?”
两人正僵着脸,努力调整表情,乍一被晏清点名,顿时绷不住了,互相对视一眼,又支支吾吾磕巴半天。
“顺路而已。”宗清临随口道。
“原来是这样。”晏清挠了挠头,又有些赧然,“我是不是耽误你们时间了?抱歉抱歉。”
宗清临温温和和道,“并没有。”又淡淡扫过雪别二人,“对吧?”
雪方池猛地一个激灵,“对,没错,你昏迷的时候,我和别石见吵架来着。”
别石见瞪了眼雪方池,又勉强笑了几声,“没错没错,真说耽误时间,那也是我和雪方池。”
众人相顾无言,气氛一时沉默。
片刻后,晏清见四双眼睛全然盯向自己,不禁头皮有些发麻,“那……我们不走吗?”
“啊!走走走。”
“对对对,这边这边。”
宗清临沉默不语,走在晏清身侧,伶舟飞梦心事重重地在前带路,别石见与雪方池目光颤抖地看向披风之下隐隐露出的风光——
半时辰前,在雪方池的指责与别石见的辩解声中,束缚的紫藤突然崩裂,水膜随之破损,晏清倏而睁开了双眼,优昙剑已然出鞘,宗清临的手指握紧翠玉竹支,却见血红转瞬即逝,晏清脖颈处的藤根突然暴起,无数掠水藤倾巢而出,横穿密布,泛着青灰的骨猝不及防间化为粉末。
顷刻间,晏清自脖颈之下已然全部被藤蔓替代,宗清临与伶舟飞梦左右并行,剑光闪破掠水藤身,露出一片空荡虚无。
“不行!不能砍。” 宗清临面色凌厉,从袖中甩出一枚狐狸玉璧,稳稳挂在藤蔓根部,暖光如波轻晃而过,疯涨的藤蔓似被冻结了时间,再度静止。
几息之后,晏清的双眸已然恢复清明,但众人望着那具交错的藤蔓搭建的躯体,很难松气。
一行人走了许久,一缕一缕的白光星星点点地撒入洞窟,隐隐约约能听见风霆的呼啸之声,众人神情大振。
破碎的紫藤被宗清临拢入手心,晏清在他身侧,对身体异状似是毫无察觉,甚至还有闲暇转身对着一直隐晦打量他的雪别二人懵懵问道,“雪少主,别少主……有什么问题吗?”
两人急忙侧身扭头伸手直摇,“没有没有。”
晏清挠了挠头,似是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刚想问些什么,却猛然停步,洞口越来越近,优昙剑上一抹白光一晃而过,玄冰如水似镜般明鉴,透着那一抹流光,晏清看见了镜中的自己,探出披风的一条腿,不,是一捆绿藤。
晏清倒吸一口冷气,他颤抖着手,试图解开披风,反复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缓缓抬起手,柔软松弛的绿藤,分着五根枝丫,慢悠悠地乱飘乱晃,分叉处顶着一朵血红的玫瑰花。
“啊——!!!”
晏清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抱着头蹲下,浑身不住地打着寒颤。脖颈处的狐狸玉璧抖出数圈柔和安稳的纹波,被丛生的荆棘尽数吞噬。被粉碎的宁静彻底撕掉刻意的回避与遗忘,噬魂夺魄的疼痛与胀痒以排山倒海之势卷土重来,他不受控制地扯烂了身上的披风,露出藤蔓交织而成的身体,墨绿的藤相互扭曲、摩擦、摇摆、穿梭,无数分叉自粗壮的藤身上拔起,嚣张地扎入他的下颌、脸颊、耳畔、眼角,直至头顶。
左腹部的一处,藤蔓断裂而自成空洞,那中没有骨,没有血,没有肉,唯有漆黑与虚无,无情诉说着他已经成为了没有躯体的空心人。
晏清的惨叫声还在继续,随着他的疼痛与战栗,全身的藤蔓一同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似密林中聚集的毒蛇,阴暗而潮湿,无数颗冷然森寒的眼珠死死盯着鲜美的猎物,一同吐出猩红的蛇信子,淌落腥臭的液|体。
细小的藤蔓从他的眼球、耳洞、口鼻中破土而出,迅速布满他的头部,雪方池与别石见似乎已经吓傻了,伶舟飞梦举着优昙剑万分焦急,“清临怎么办!都是藤蔓,砍又砍不得,冻又冻不住,连你那枚玉璧都失了效,怎么办!晏清,晏清他……”他会死吗?伶舟飞梦竟是不敢说出声。
思及此,伶舟飞梦又恨恨地瞪了雪别二人一眼,“就不该纵容你们在火山中争执而误了时间。你们两家什么仇什么怨,与晏清何干!”
宗清临再次催动狐狸玉璧,依旧无法镇压兴奋而嗜血的藤蔓,他拈起翠玉竹支,直指向雪别二人。
“的确,我们不知道掠水藤的解法,就算知道,在两极逆转之地也无从下手。但既然解决不了问题,不妨解决引发问题的人。”
伶舟飞梦为之一愣,“你的意思是……可他们俩,我们还不确定是谁……”
宗清临垂下唇角,冷漠而淡然,风霆汇聚于竹尖,殷红缭绕,更显恶狞,“你我陷入了误区,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谁想暗中夺宝,谁想杀人灭口,这些都不重要,总归有一人是问题本身,无须分辨,不妨一起杀之。”
雪方池与别石见同时后退一步。
“不不不,清临,清临,你不能这样,我……我们先前一同经历了那么多,我以为,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同伴了。”
“宗道友,请你相信我,幕后之人一定是雪方池!我会帮你晋阶第二轮,还有麦光,我能保他,对,还有晏清,我也可以争取一把。”
“你能做的,我也能啊!我还有晕染刀阵,清临你是见识过的,辅助你,不在话下,我保你晋阶第三轮。”
“宗道友,你不要相信雪方池的话,这个人口蜜腹剑,从无信誉可言,卸磨杀驴不过是顺手的事。飞梦,飞梦你说说话啊,真的不是我!”
“这就急了!别石见,我告诉你,你做不到的事,并不代表我不可以。我敢说,只要清临你愿意与我结盟,我为你争取灵主之位。”
“你能背刺岚月卿,就能背刺宗道友。时限尚长,天知道你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宗清临目光淡淡,不为所动,“我对你们无休止的争执与迟到的坦白并无兴趣。栽赃嫁祸嘛,我也会啊,就当做是雪别两家少主为了争夺风霆镇恶大打出手而两败俱伤,不幸双双身陨,届时我会将风霆镇恶作为赃物交给执法者。本就是世仇,不小心相杀了,也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人们当然不会相信我一个末流势力的剑修有能力斩落五衍仙盟的两位继承人。”
宗清临又瞥向伶舟飞梦,“只要飞梦为我保密,元凶一死,诅咒可解,晏清可救。至于无辜的那位……”他莫名低笑了一声,“冤死在你们两家手上的修士不计其数,就当是赎罪了,不亏。”
雪方池与别石见终于意识到自己招惹上了什么存在,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属奴仆,更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威逼利诱的低等修士。他已以主人之姿,掌握二人生死。
花言巧语与阴谋阳谋在绝对实力面前不堪一击,两人侥幸全无。
翠玉竹支愈发妖异,夺目的红刺得两人绝望地闭上双眼。
当是时,晏清突然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吟,“清……清临!”
宗清临立即收回竹支,箭步伏至晏清身侧。被藤蔓尽数占据的身体,唯有胸口处双生玫瑰扎根下的心脏,还泛着一抹鲜活的红。
岔开五指的藤蔓搭上宗清临的手腕,“呀……雅……危险,找……找……”
宗清临反手握住藤蔓,温声道,“相信我,闻人雅澜安然无恙,我会帮你找到他。”
藤蔓轻轻晃了晃,发出一声湿润的悲吟,“麻烦……雅……求求……”
宗清临听懂了他支离破碎的请求,“我答应你,保护闻人雅澜。但你也要答应我,再坚持一下,活下来,自己保护他,不好么?”
藤蔓摇晃的幅度越发轻微,一声声哀泣叩着宗清临的心脏,“难看……我……不行……累……疼……”
“疼啊……”
“好疼……”
“想死……”
“帮我……”
“杀了我……”
宗清临目光坚定决绝,他一把攥紧藤蔓,“我可以成全你。但,告诉我,是谁害了你,我为你复仇。”
藤蔓陷入了沉默,长久的死寂过后,掩藏在双生玫瑰下的最后一丝未被侵占的红危在旦夕,沉重的藤蔓艰难地磨蹭着发出沙哑微弱的人声,“雪……方……池……”
雪方池如遭雷劈,双腿软得支撑不住躯体,连退几步扶住墙壁这才稳住了身形。然而,顷刻间,出鞘的优昙剑瞬至,架在他的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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