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子回来了,求您见我一眼。求您见我一眼!”
头顶淅淅沥沥,哭喊混着落雨声,毫无预兆的涌进了感官,砸得头颅隐隐作痛。
俞晚落当皇后的那几年,最不喜的就是下雨声。
文人雅士,前人来者,常有雨落芭蕉,雨打秋荷来抒怀相思之意境,美则美矣,也确有一番愁肠滋味。
往年她或许能附庸风雅一番,可近来,这声音通常伴随着宫人疾步,战鼓齐鸣,多有紧绷急促之感。
引得人无故惶恐,烦躁,甚至性情大变。
于是在几声无休止的哭喊过后,她怒从中来,“哪个混账号的丧,给本宫拖出去斩了!”
回应她的只有头顶落雨声。
狭小的一隅之地,看样子是在一个马车里,她身上还盖着厚重华实的狐裘。
“父皇,您气儿臣,恨儿臣都好,只恳请您见我一面,一面就好。儿子再无所求。您让我永远不回京城都成。”
踢开马车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茫茫雨幕。
朱门金瓦同雨雾交织,那人的身形在其间泠泠闪动。
庆佑二十六年,一月冬,春寒料峭。
又下了雨,天地间潮湿阴冷,裹挟着北风的寒意直往人的骨缝里钻。
彼时,先帝病危,罪妃之子齐元旭在宫门外求见陛下。
可俞氏扶持的新帝正在宣政殿侍候笔墨,传位诏书不得有误,也不能有任何闪失。
于是这个从边关千里迢迢的儿子未能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转身投入了战场。
如同一头只知厮杀的虎狼在疆场上十进十出,九死一生,再次归来便是那个威震朝野的南明王,后加封摄政王,与俞氏分庭抗礼数十年,也不止一次的质问过俞晚落,“陛下视您如珍宝,可皇后娘娘为何要让他难做呢?”
她不明白,这些年他以摄政王之名治理国事,铲除奸佞,清君侧。
清的不就是俞氏一干的党羽势力吗?
明明是他狼子野心,记恨当年俞氏为了扶持萱王,未能让他见到先帝的最后一眼,到头来反而指责自己干政,何其可笑。
直到后来,齐元旭死了。
死在奸佞小人的谗言中,死在俞氏为他精心准备的卦象里。
她那位好姑母为了把持朝堂,巩固自己的权利,成为那万人之上,垂帘听政的太后,不惜去父留子,最后也‘送’了她一条三尺白绫。
她错愕的抬起头,“姑母……”
可俞太后笑了,“为了我们四房顺理成章承袭爵位,皇后或许不知,哀家都做了哪些事情,我又怎么能继续留着你呢。这些年,要多谢你在陛下面前忠言逆耳,我俞氏才能走到如今这个权倾朝野的地位。”
她说的释然愉悦,好似一盘棋已经下到了最后,胜败已成定局。
俞晚落的思绪也不知不觉回到了当年父亲横死,同年十一月,陈氏难产而亡,她抱着已经一个成型的男胎在大雪中无助的哭泣。
只可惜,待一切清明了然之时,自己手中权势已经被架空的一干二净。
原来,最可笑的是自己。
齐元旭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年,他持着伞,还在劝说:“七王叔,您还是回去吧,皇爷爷不会见你的,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午夜梦回,俞晚落头疼难消之际,脑海里总能浮现出这样的一个场景。
冰冷彻骨的寒雨下,无人问津的宫门外,遥遥雨幕,有一个少年持着伞,护住了这位脆弱不堪的七王叔,给他悲凉寒苦的一生中,留下了仅有的一丝温暖。
于是,一个执伞之恩,让他在福王逼宫后,毫不犹豫将这位二皇子齐景宥送上了皇位。
自己则带领南明王军戍守边关数十年,成全了一对年轻的帝后稳坐高位。
可最后,在丹丸药效的发作之下,在自己的耳旁风中,一代忠臣良将被帝王猜忌提防,心伤无奈,最终饮下了毒酒。
他死之前说:“我不死,难以消君疑,苟残生。”
六个字,轻如羽毛又似万斤沉。
那时的俞晚落才反应过来,他一生想要的东西或许很简单,只是被他们亲手葬送了。
原以为不过是上了年纪,容易多思多想,没想到却是梦魇如影随形,死了都不放过她,走马观花还要让她再饱受一次良心的谴责。
那就来吧。
若不摧毁,何至极乐!
巡视四周,她看到了一旁侍卫手中的剑。
“王叔您先快起来,别跪着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齐景宥没注意到背后有人正提着剑一步步朝他走来,他先是听到一阵不甚分明的金属声,咔嚓一声,手中伞柄应声而折。
看到来人,他怔了一怔,“晚,晚落?”
今日寅时,先帝病重,他本是和俞晚落一同在宣政殿侍疾,可不知怎么的,俞晚落忽然倒地不醒,身体还一个劲儿的发冷。
他念着心爱之人,也不管什么场合不场合,卷了狐裘就要把她送回家修养。
刚把她抱上马车,就看到王叔齐元旭在殿门外跪求见陛下。
这天虽是过了春,但这几天倒春寒,又下了雨,实在是冷。
一时于心不忍,就宽慰了几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刚才还在殿里柔柔气气喊着‘哥哥我冷,我想回家’的温顺小猫,如今持剑站在了他面前,任谁都难免疑惑。
“撑伞,其实没什么用。”俞晚落说。
齐元旭终究是没见到先帝最后一眼,一生都留在这场阴雨连绵的潮湿里。
可有些事,只有俞晚落自己知道。
但她被家族操控着,一句话也不能说。
他们说:“要把南明王一辈子都困守在这个牢笼里。”
在齐元旭说完那六个字之后,她意识到,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来不及了。
她告诉他,自己在床前侍疾之时,先帝曾唤过他的小字,一遍又一遍,喃喃呓语,字字声声都是思念。
他释然了,笑着去了。
可她却再也不能饶恕自己了。
回顾往昔,总能让人生出几分无能为力的叹息。
因为早在一年之前,俞太后就开始布局谋划今日这局面了,也是她提点萱王事先封禁皇城,任何人马不得靠近。
齐元旭能进来,是因为他未带一兵一卒,孑然一身。
甚至脱去了外面的袍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衣。
齐景宥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捡起折掉的伞,撑在俞晚落头上,“我刚刚就让人通禀过父王了,可父王说,皇爷爷之前就明令过,王叔的母妃是戴罪之身,无令不得接近皇城,他不好违逆圣意,我也没办法。”
棋已经下到了最后一步,又怎会因为一个王公子弟的求情就放齐元旭进去。
为了不让人拿住把柄,只能用之前的皇命让他止步于此。
但还有一个办法。
“你这条命,他们还是要衡量一下的。”
“什么?”
话音未落,一把剑已经横在了齐景宥的脖颈前,俞晚落看着他,“我挟持你,让他们放行。”
萱王监国已有半年,若没有意外,他就是未来的天子,那齐景宥就是皇子。
皇子有性命之忧,谁敢怠慢?
俞太后再怎么权势滔天,算准了一切,也只限于皇庭宫闱之内,外面的情形如何把控?
齐景宥也明白了她的用意,但还是担忧,“这能行吗?”
“你还想帮你的皇叔吗?”
看着齐元旭声泪俱下,他实在于心不忍,一咬牙,“行,走,大不了被骂一顿打一顿。”
可宫门前,侍卫平静的相视了一眼,自以为看破了他们的小把戏,“二公子,不是卑职不放行,陛下曾有明令,咱们不敢不从,就算您这般使苦肉计,我们也恕难从命。”
俞家的二姑娘他们还不知道,生的那叫一个亭亭净骨,清丽难言,只垂首恭立间,便能瞧出几分玉兰般的温沉雅静。
每每见了人,都是一副春风和煦,言笑晏晏的模样。
虽是侯府小姐,却没什么派头。
不怪二公子喜欢,他们偶尔搭话,那轻声慢语,带着一丝浅浅笑意,如清风拂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搅得心海荡漾,春心萌动。
让这样一个温良柔顺的女儿家持剑挟持王公贵族,亏宣王府这位二公子想的出来。
知道自己暴露,齐景宥回头劝解:“要不,咱们在想想其他的办法?”
可下一刻,大腿传来一阵刺痛,俞晚落已经挥剑劈了下来,鲜血直流,顺着裤脚流入了雨水之中,何止是他不可置信,侍卫都险些拔刀。
但这一幕来的太突然,又实在的令人错愕,他们已经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
俞晚落沉沉静静,“通禀,齐元旭求见陛下。否则,”
那把剑再次横在了齐景宥脖颈前。
“……是,是。”
侍卫跑着跑着,回过神了,当即喊道:“俞二姑娘疯了,俞二姑娘疯了!快禀告萱王殿下!”
齐景宥惊谔得已经不能用任何词语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不是做戏吗?
怎么还动上真格的了?
长时间的雨水浇溉下,齐元旭头脑昏沉,也看不清面前发生了什么事,只念着,“让我见父皇,求求你们,让我见父皇一眼吧。”
一双鞋子在眼前驻足,那人说:“跪着,是见不到陛下的。”
他哭了,“那我还能怎么办,我有罪,他不想见我。”
俞晚落没多话,“跟我走,我带你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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