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君左君右是想重绘地界图？”
“是的，这七八百年间，不少地界的称呼和地貌都已变化，天君久居玄府，前些时日游历时竟都不识得了，便命重绘地界图。”
“不过我也只是居于未名的小神官而已，我并非掌管未名的神官。”
“那未名的地官呢？”季成跟在江空流侧后方，说话时目光一直垂在他身上。
“四百年前未名遭疫一片荒芜，未有地官愿意过来任职，也未有命名，便一直以未名称呼。”那时江空流自堕出神阁在凡间游历，行经未名，解了此地的灾祸，未名的仙家苦苦相留，江空流想着人世疫患已解得差不多了，此君山自己也已回不去，便留下了。
“江公子在未名有威望，未必不能担起这一职责，我会回天界通报，请天君将未名划归你管。”
“若能如此，那便麻烦大将军了。”
若是能这样，江空流觉得自己久占未名也能名正言顺些。他四五百年前流落至未名，此地荒蛮且饱受疫病折磨无有神官愿意来此，但现在未名灵聚仙盘，道家争入，并不能保证未来没有哪位神官盯上这块地方。
“那就劳烦江公子在图册上绘制未名，再立一块界碑在山麓即可。”
“好，到居处我便绘制，再请将军喝一杯茶。”
两人行至山间，到了江空流的居处。季成抬头看见屋下挂着的匾，仔细端详。“无事轩”。
“将军，这间请。”江空流去西间望了眼，胡梁还未醒，胡稚更是抱着鸡鸣狗盗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便请季成往东舍去。
季成跟着江空流进了屋子，看着案上还摆着半幅未写完的字。
“这字似与公子居所匾上的不同些。”林季仔细看了一眼，与匾上题字的笔迹有七八分相像，但案上这字明显更规矩淡泊些，不似匾上的肆意张扬，不是一种性情的人能写出来的两种字迹。
“将军好眼力，匾上那字是阿眠……驱灵公子题的。”胡稚的字是江空流一手教的，不仔细查看，倒也难以区别。
“公子与驱灵公子很是交好。”季成在案边坐下，面色沉静。
“是很交好，驱灵公子初运灵的时候控不住力道，险些自己破了自己的灵，散仙送她来我处，也算是救了她，此后便关系好，她此间还在西间睡着。”
“驱灵公子是性情中人。”
“这倒是，没个姑娘家样，将军请，山间无好茶，但这竹叶清饮倒也别具一番风味”江空流给季成沏了竹露茶，自己在案上坐下，接过画册细细画着未名地界。
“好茶。”季成啜了一口，这茶清香味甚异，令人心旷神怡。季成端杯细细端详着清透的茶汤，似是想到什么，微微一皱眉“就是此前未曾想过，这大名鼎鼎的驱灵公子竟是初及笄的姑娘家，玄府诸官都以为，驱灵公子定是男儿郎。”
“不过她性情也不像姑娘家，甚至比小子还要野些。”江空流仍绘着图，随口答道。
“公子属意于她？”季成不知怎的自己竟问出这样一句。
“大将军说笑，我视胡稚为家人，我于胡稚有恩，但整个胡家却于我有恩。”江空流依旧细细画着，未曾抬头，只嘴角微翘。
“养护之恩？”季成也好像觉得有趣一般，展颜轻笑。
“差不离，这是我百来年来最高兴的时候。”江空流顿了一下“至于属意之人，将军不是糊涂人，应当记得我当时为何会自出神阁，为何会被散播污名为‘瘟神’，那些流言最初始的由头。”
这说的是当初江空流广为人知的断袖之癖，还有五百年前为兔儿神进言的事儿，虽然神官换了几代，许多新晋神官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季成是在玄府长大的，那时间也大约有了一二百岁，应当不会不记得。
“几百年间，沧海桑田，总会有变化的。”季成啜了一口茶，望向窗外。
“可惜我就是这么个毛病，将军，画好了。”江空流搁下笔，把画册拿起来。
“不可惜。”季成站起来，接过画册。
“嗯？”
“公子，还需烦您注些法力。”季成挥手，画册之上又浮出完全一样的一个画册。
“怎样注？”
“请公子将手覆在我的手上。”江空流见季成手掌翻过来，掌心朝上，便把手伸过去搁在季成的手上。季成愣了一下，旋即握住江空流的手，点头示意江空流运灵，然后施法将江空流与自己的灵力附于两副画册中。
“好了。”
江空流闻言把手抽回去，季成把一个画册递给他“以后若是未名地界有变，册上修改便是。”册子中附了各位地官的灵力，运灵修改一册，其余图册也会随之修改。
“倒是好法子，不知是那位神官想出的。”
“的确是好法子。去置界碑吧，既然此地未有命名，公子将执掌此地，新赋一个便是。”季成将画册收起，站起身。
“便还是未名吧，不过册上不用注地界名吗？”江空流刚刚画完画册并未注名。
“不用，界碑也需注灵，碑成画册自有感应，名字也自会浮现。”
“这样地界有危，界碑破坏的时候画册也会有感应，当真是好法子。”
“是。”季成收起一册画册，站起身。
“那请将军稍等，我们一同去设界碑。”江空流也起身，想去同侍灵道一声自己的去向，省的胡稚和胡梁醒来见不到自己担心。
“好。”
“什么界碑！我也同去！”江空流还未站定，东舍的门被大力打开，一个衣衫睡得凌乱的少女奔进来。
“阿眠，吓我一跳。”江空流对季成抱歉地笑笑，去洗帕子给胡稚擦脸。
“啊，这不是昨天那四季大将军嘛！”胡稚显然还没清醒。
“阿眠！是季成大将军。”江空流把帕子糊在胡稚脸上，让她闭嘴。
“无妨。”季成笑笑，此间倒觉着两人的相处看着很是有趣。
“什么界碑啊？”胡稚擦净脸，理清脑子问季成，季成便把事情简要讲了下。
“让我题吧！长离画了册子便让我题界碑吧！”胡稚缠着江空流。“我怎么着也一直守着未名。”
“将军，方便吗？”江空流被胡稚缠得没法。
“只要注入的灵力是江公子的便可。”季成点头。
“那便你题吧。”
“好！我去梳妆！”胡稚又忙爬起来往西间奔。
“抱歉，到底是小孩子。”江空流对季成笑笑。
“无妨，有这样的小妹倒是平许多乐趣。”季成轻笑，复又坐下。
“乐趣有，麻烦也常有。”江空流想起什么似的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
往山麓去的时候，胡梁也跟着了，胡稚换了女儿家的装扮，着一身淡紫裙褂，挽了发髻，插了发饰，不过那步摇绝不像大家闺秀头上插戴的那样只微微摆动，而是摇前甩后的，不显碧玉温婉，倒是更添了些不羁豪放。
“驱灵公子的这位大哥，是平素就这样严肃吗？”季成总觉着胡梁在不大高兴地盯着自己，便在胡稚卡在树枝上呼唤哥哥去救的时候悄声发问。
“他就是这样一张脸，但是人好得紧，面冷心热，今日格外严肃些怕是觉着外人见着自家小妹本真的样子有些不放心，护着妹妹罢了，大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若是日后还有相处，就能明白这位胡梁大哥是位心再软不过的人了。”
“不是我行错了什么事便好。”季成了然，但还是觉得胡梁看自己的眼神与看江空流的眼神太过不同。“不过，江公子，公子不打算为自己正名吗？若是公子想，我能助些力。”季成不知道这一点他倒是和胡梁想到了一块儿去。
“这是小事，我并不在意。”
“若是能正名，相必总有一日能回列神阁。江公子，那些事并不是你的错，是世人不辨真相。”季成的神情认真。
“无妨，再说世人哪里在乎真相，他们只是想听故事罢了。”江空流摇摇头，又是淡然一笑。
季成看江空流一笑释然，便也不再多言。
“到了，就设在这儿吧。”江空流停在一颗笨槐树下，然后喊跑过了的胡稚回来。
“我去那儿选块石头吧。”胡梁往不远处一处石堆走。
“我来吧，就这块吧。”季成快他一步，运灵抬起一块还算方正的石头。
“那就这块吧。”江空流点头。
季成便将石头狠狠砸入位置，埋了半截进土里，冲江空流点点头，示意可以附灵力。江空流抬手化出一只笔，递给匆匆跑来的胡稚。
“我来了我来了。”胡稚接过笔，然后手一挥，在众目睽睽下在界碑上留下了“末名山”三个遒劲大字。
季成：……
江空流：……
胡梁：……
季成拿出画册，画册上已经显出末名地界四个字，改是没法改了，哎当真是乐趣不少，麻烦也少不了。
胡梁：“小妹！”
胡稚：“怎么了怎么了？字不端吗？”
江空流：“字是好看，可你看看……”
胡稚便蹲下来仔细端详一番：“怎么了吗？这不很好嘛‘末——名——山——’，末名？”胡稚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江空流走过去，替胡稚插好歪戴的钗子：“无妨，原本是名次都未有，如今好歹上了册子占了个末位，改得也算不错。”
胡梁走上前去把自家小妹拎起来，揪到一旁去训。
季成看着，觉得有趣：“未……末名当真是景好，也热闹，倒是比天界有趣得多。”
“那末名随时恭候大将一起来凑个趣儿。”江空流笑望着被胡梁训斥的胡稚一脸毫无悔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季成突然想起什么：“江公子，末名结界设界处在哪？”
“怎么，天界要统一设界吗？”
“也不是……”季成只是觉得末名这界太弱了些，真有险，是挡不住的。
“我这界因为要放山中的妖灵散仙出入自由，设得复杂些。”江空流将季成带到离界碑不远的设界处，说是复杂，其实不过是今日遇到这位仙过不来就临时修改一些规则，这个规则无端拦住的仙灵太多就又临时去掉，于是整个结界就被缝补得乱七八糟。
季成探查了一番，思量片刻，伸手施法，将自己的灵力附在江空流设的结界上，这样结界得以增强又不会改变结界的规则。
“这样便好了，想必不会再出现昨日那种情形了。”
“多谢大将军了。”江空流对季成施以一礼。
不过季成虽给他增强了结界，自己设的那道结界季成自己还是无法自由通行。但是江空流实在又不想在同一日修改两次结界，自己只是医官，并不擅长这些术式，施行起来也颇为费力。
江空流想了想：“大将军，烦将军伸一下手。”
季成闻言把手伸出来，江空流抽出一缕魂丝自己的缠在季成手腕上。“请大将军释些灵力。”
季成依言。
魂丝充当令牌，这样季成就能自由出入末名，再附以季成自己的灵力，别人并不能察觉这缕魂丝来自别处，季成还能把魂丝化成任意模样。
“大将军试试。”
季成运了下灵，魂丝化成同江空流戴在左手腕一样的竹环。
“倒是和我这一样了。”江空流抬起手腕。
“很好看。”季成看着江空流并不再把魂丝幻成其他模样。
“大将军喜欢便是。”
“季成，字青梧。”季成望着江空流因为笑，微微弯起的双眸。
“好，青梧喜欢便是。”
“那江公子我便告辞了，还要赶回天界复命。”季成移开目光。
“江空流，字长离。”
“长离。”季成重复一遍。
“好，青梧返程小心。”
“告辞。”
“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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