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许久不曾举办宴会。
这一天,可谓是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各路家丁、婢女忙成一团,厨房里更是热火朝天,下足了功夫。
库房里尘封多年的山珍海味、鲍参翅肚,都被做成美味佳肴。
一切一切的准备,只因那个贵人
——天子近臣玲珑意。
方盈一早就准备好说辞,他如今虽为方家家主,却只一个空架子。
从前方家的显赫,来自于对先祖圣人文章的唯一解释权。这世间有关儒学的每一句话与,都必须由方家人盖棺定论,才可被批注。一切不被方家认同的观点,都是歪门邪道。
可自从哥哥死后,方家几经分家又合并,尔后天后开创科举,文章只求针砭时弊,不求引经据典掉书袋,方家的权威自此一落千丈。
如今方盈名义上是方家家主,其实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只当他是个小孩子。
他又没能力去考科举,一旦落榜那他这一生都沦为笑话。
只能等着官上门求他做。
这比考科举还要难!
因此,他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抱大.腿的机会。
眼下玲珑意就是最好的机会!
可千等万等,等到天都黑了,声名震震的玲珑大人,竟然……没有出席!
*
跟方府的热闹非凡相反,方家后山,祖坟龙脉之地,偏僻半山腰的角落里,有一盏火盆,发出微弱的光。
未满十八而亡,谓之夭折。
方家祖训,夭折者不可葬于祖坟。
于是,曾经的璀璨夺目的天才少年,方家的嫡长子,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人,这些年来,都只是孤零零地,独自守着半山腰的荒凉与偏僻,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
林云深洒下一壶酒,火光映着他的脸颊,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绪,只是静默无言地,烧着一叠叠纸钱。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林云深按下腰间匕首,却在回眸瞬间舒展的眉头、柔化了杀意。
他看到一袭白衣,踏月而来。
『师兄?』林云深轻唤,带着一丝沙哑,『你怎么来了?』
明明只是几日不见,风起鹤却比记忆中要清瘦了许多,整个人透着睡眠不足的憔悴。通红眼眶凝结着水色。
『我收到了你的信。不知怎的,明明你说一切安好,可我却惴惴不安、食难安寝,于是去了甘泉驿,沿着官道,一路寻你。』
风起鹤深深凝望着眼前人,漆黑眼瞳满是林云深的倒影,在那暗潮汹涌下潜藏着思念和眷恋,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云深,这些天,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吗?』
面对爱人痴缠的目光,林云深再是心冷也被这灼热炽伤了,更何况,在玲珑意的威慑下,他早已明白内心深处对师兄潜藏的浓烈感情,那是比爱情更高的,即便倾尽一生也要去守护的珍视。
两人四目相对,恍惚间又回到了七年前的花灯会,夜空烟花璀璨,可他们却猛然不知,只是深深、深深地望着彼此,一眼千年,时光都停止了蔓延。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夜风习习,吹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浓烈和激荡。
『我当然……也很想你。』
所有的心头裂缝,在都在这声『想你』中烟消云散。
风起鹤俯下身,按住林云深后颈,将人拥入怀中,热烈而小心翼翼地亲吻上去。
这一吻,似水滴坠入幽潭,荡起千层涟漪。金风玉露、久别重逢、**搅扰在情动里,化为不能喘息的相互索取。
然而!唇舌纠缠间,林云深一个激灵,一颗颗小疙瘩在他头皮和颈椎处蔓延,层层炸开瞬间扩散至全身。
他轻咬风起鹤舌尖,中断了这个吻,接着推开了风起鹤。
林云深喘息着摇头,『不,师兄,现在不是时候。』他梳理发丝,愧疚、歉意掩映着做贼心虚,他垂眸,火盆里的纸钱烧了一半,他不敢抬头去看方雅的墓碑。
只能喘息着,心头惴惴望向别处。
『可我好想你。』风起鹤欺身追上来,轻轻拉住林云深指尖,又从后抱住他,下巴抵在林云深颈窝,炽热吐息拂过林云深脸颊,
『那、那也至少……在屋里。』
『有什么不一样?从前在榆林村,明明是我说这样的话,如今倒是你学我说话了。』风起鹤笑着轻捏爱人脸颊,却顺着林云深躲闪的方向瞥到了方雅的墓碑。
一时间,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才粘好的心又碎成一瓣瓣的。
山野间,这座坟墓远离亲族,孤零零地矗立,是多么可怜,死了还叫活人心疼!
风起鹤嘴唇颤抖,用余光轻瞥林云深面容,那眉宇间的躲闪验证了他的猜测,那瞬间,他所有的自尊都被打散了,他真的很想问眼前这个人『你是觉得在外面不方便,还是不想我在方雅面前吻你?!』
但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
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活人。
他可以把方盈从二楼扔下去,也可以轻轻松松收拾有觊觎之心的坏家伙。
但当他真正的情敌,货真价实地立在他面前,他却是毫无办法的,不是么?
一个坟堆。
他能把一个坟堆怎么样呢?
他还能把方雅从土里刨出来,再杀第二次吗?
方雅是病死的,有个坟堆可以刨。
那上官若呢?
连骨灰都没了,他去刨空气么?!
沉默、怨怼弥漫在原本寂静的山岭中,虽然片刻之前,他们还痴缠地拥吻,眼中尽是彼此。
不知怎得,风起鹤忽而想起圣人曾说过的一句话——『无仇不成父子,无怨不结夫妻。天后与孤,既相依为命,也彼此提防。玲珑呐,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什么是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如果可以,其实风起鹤一辈子也不想明白。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
温柔月光包容许多秘密。
久久,风起鹤看到林云深被夜风吹起的发梢,轻叹口气,收起委屈,解开外裳,披在林云深身上,小心地给人穿好,『山里冷,夜风大,别着凉了。』
『师兄。』林云深喉咙口软乎乎地飘出一声轻唤,像细腻的糨糊,又把风起鹤碎掉心的底座粘好了。
自轻这副不值钱的样子,风起鹤苦笑道:『没关系,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你不喜欢在山里,那就等回去。』
『师兄,对不起。』
『永远都别跟我说对不起。』
山野间,远远的冒出一个个红点,渐渐连成一线,慢慢变大。
是成群结队的人,举着火把往山上赶。
最前头的十几个手持砍刀的家丁,一路劈开碎枝杂草,为后来者清出踏脚道路。
随后跟着的便是方盈。
他今日穿了件隆重却极不合身的吉服,宽大且过长,宛如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可即便如此,他也纠结什么似的舍不得换下,牢牢提着下摆,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直到身边搀扶的家丁在他耳边细语,他才恍然抬头——
『云哥哥!』高昂、亲切地呼唤,挥舞双手。
随后,他更加兴奋而欢快地朝林云深所在的半山腰奔去。
原来,就在今天下午,尚书左仆射兼刑部尚书突发急症,不治身亡。
天后已任命陆隐华暂代尚书左仆射兼刑部尚书。
任命已到凤台,明日便会公之于众。
众所周知,林云深总朝着风起鹤一口一个师兄,但官场里的人都知道,这是过家家的情趣。
陆隐华才是林云深真正的同窗师兄!
虽虚长十几岁,却是同年入仕,相互扶持。
如今陆隐华官拜宰相,林云深必然也会加官进爵!
眼下玲珑意已不再重要,阴晴不定的走狗只能干脏活,可林云深却有可能一朝得道,顺利洗白成为股肱之臣!
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方盈睁着亮闪闪的眸子,递上灿烂微笑。
他已换上哥哥与林云深定情的衣服,宽大袖口内侧,还有林云深亲手绣的鸭子。
如果说哥哥的衣物能作为遗产,被他继承。
那林云深作为哥哥曾经的恋人,怎么不能成为这遗产的一部分呢!
就算不能称为遗产的一部分,也该念着往昔跟哥哥的情谊,再拉他一把呀!
『云哥哥。』方盈气喘吁吁拉起林云深的手,『今天盈儿办宴会,等了你好久,却不见你的踪影,还以为你悄悄离去了,原来是在哥哥这。』方盈说话时故意抖动袖口,时不时露出那两只鸭子。
可林云深只是面无表情地把手抽回,淡淡微笑:『你不是另有贵客要酬和么?我跟那人不对付,便算了。哦,忘了介绍了。』林云深挽起风起鹤手臂,『这是我的妻子,平南侯世子,风起鹤。师兄,我一个认识朋友的弟弟。』
只是认识的朋友?
方盈眉头微蹙,在那之后甜甜微笑:『原来是风师兄,早就如雷贯耳了。』他又下意识扬扬衣袖,鸭子飞舞。可林云深依旧没看到鸭子,甚至没认出这是哥哥衣服似的。难道是天太黑了吗!
还没等心头疑虑小三,随着一声『你好』,一股杀气陡然掠过方盈脊背,令他浑身冷颤!
这种杀气他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识过!
而如今,这股熟悉的气息,凛冽地来自面前一袭白衣,而面容温和的男人。
他静静地、静静盯着方盈袖子。
只因这不是两只鸭子,
而是一对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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