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六年,隆冬大雪。
大燕都城丘阳——
高大的皇城铺排地微嵌入寒风冰雪中,雪白被子在城中上上下下盖了一层又一层。距离皇宫不远处,黑朱色的城墙下有一小队人影像蚂蚁排队般的躬身向前快速行进。
为首的人身着土色棉衣抱着锦盒,一身富态的,便是当今大燕帝王身边第一红人——内官中常侍杨尚。
“爹,昨日太卜才刚刚死在狱中,今儿怎么又派您去宣召?”问话的是杨尚身边新来的小内官。因着些沾亲带故的关系,这小内官净身后一进宫便跟在杨尚身边,还不大懂规矩。
“住口,”眼见着要到了,杨中常侍眼睛一横,瞪一眼小内官,“进去规矩站着,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学着些!”
嘈杂脚步声中侍卫先行围住正厅,杨中常侍才慢慢悠悠地跨过门槛。
屋内,荆和铮无力地趴在案桌上,几夜都不曾安稳睡个长觉,整日恍恍惚惚。府中本就仆从不多,太卜被抓家仆四散,这几日冷冷清清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
她哭了几宿,现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痛的难受。此刻肿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趴在案上望着窗外,呆呆愣愣。
当今大燕太卜荆淳风是她的大父,准确的来说应当是外翁。荆和铮父母和大母死的早,她从未见过,她是被大父养大的。其阿母荆荆是荆淳风的独女,早年也是受尽宠爱,阿父则入赘荆家。荆荆生产时难产而死,荆和铮的阿父极度悲痛,于是殉情。大父荆淳风个性豁达不循规蹈矩,极其疼爱这个唯一的小孙女。荆和铮的童年从不受拘束,自由温暖。
听到了屋外的声音。荆和铮脸白了白,定了定心,明白是宫里的人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坚强一点。
疼爱自己的大父被抓了,自己无权无势孤家寡人一个,何去何从全凭宫里一句话。
荆和铮摸摸自己冰冷的脸,强撑着站起来。大雪隆冬,正是各家各户嫌煤炭短缺,柴火烧得不够旺的时节,荆和铮只身着薄薄的。悲痛让心肺麻木,也叫身体麻木,她感觉不到冷。她现下只想知道大父怎么样了。
跟在杨中常侍身边的小内官看见从屋内缓步走出来的女子。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身量不高身材纤细,肤色本就雪白这时显出病态的苍白,头发乌黑松松垮垮卷卷曲曲地披在身后。明眸浓眉,薄唇下有一颗小痣。看着是汉人女子的样子,仔细看眼睛却比汉人要深,鼻峰微驼,有这么点异域风情。面容哀愁,清清冷冷。
真是一个兰芬灵濯,玉莹尘清的美人。
荆和铮走到厅中,望一眼满厅的人,直接跪下伏地一言不发。杨尚瞥一眼沉默的女子,不多说,取出锦盒中的圣旨,宣读:
“陛下有旨:
朕威仪天下,殚精竭虑以保国之安定。今司天监监正荆淳风不知覆露之恩,假传天意,以致鹿郡之役兵败,我大燕损失惨重。朕依据国法,命其入狱自省,而上天震怒,命其卒于狱中。
昔荆淳风贵为皇子太傅,而年岁渐长,先帝念其辛劳,命其居太卜观国之天象以辅助社稷。今日酿此大祸,朕痛心疾首。朕闻其留一孙女于世,温良端贤。逢战事以毕,周国使出雍代虞王求娶,朕念其孤独无依,特此封安定公主,赐嫁百八十台,和亲周国。”
大父死了,她成了孤儿了。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荆和铮头磕地,双眼紧闭,心如刀绞,背后一身冷汗。这两日她一直在想,依照大父的官职,被抓应当是得罪了皇帝,而她是大父唯一的亲人,燕京帝如此残暴无能却没有折磨她,想来他是另有所图。往日燕京帝若是厌烦记恨某人,是恨不得挫骨扬灰以解其恨的。她听闻过燕京帝许多折磨羞辱人的手段,惶惶害怕了多日。
结果自己却是被送去联姻。
过去被送去联姻的公主大多成了政治牺牲品,结果不甚如意。
荆和铮心里沉重。与留在燕国做罪臣遗孤被羞辱而死相比,前往周国联姻不过也只是另一种让人唏嘘的结局。
但是,为什么是自己被送去联姻?
燕京帝荒淫无道,登基不过十年,后妃嫔嫱无数,子女更是多达四十来位。燕京帝自己在后宫走动,遇见面生的后妃带着小皇子皇女,有时甚至需身旁宦官提醒这是哪位妃,第几位皇子皇女。皇帝自身也并不在意自己儿女,许多皇子皇女连自己亲父皇的面都未曾见过几次。
公主如此之多,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去联姻呢?即使不提公主,世家女儿更是众多,怎么联姻一事偏偏落到自己头上?荆和铮认为对燕京帝来说,大父预言错误使其兵败颜面扫地,这对他简直是奇耻大辱。荆和铮为荆淳风唯一的命根子孙女,燕京帝对她应当是恨屋及乌。
联姻对残忍的皇帝来说可不见得是惩罚。所以为什么是自己呢?
正想得出神,头顶一道尖细不耐的声音:“想什么呢?安定公主?陛下宽宏大量,不仅饶你性命,还给你谋了一条好出路,还不谢恩?”
荆和铮已经跪拜得全身麻木,听见上头的声音,赶忙舔了舔自己泛白干裂的嘴唇,哑着声音磕头:“臣女谢陛下隆恩。”
听到这干哑的声音,杨尚明白这姑娘约莫是好几个时辰忘了喝水,心里叹口气。年纪轻轻遇上这么大事,现下被送去联姻倒也不哭不闹。但是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只是个阉人,伺候好陛下便有了荣华富贵。于是不再看艰难站起的姑娘,安排好相关事宜便匆匆离去。
荆和铮看着嫁妆一件件抬进来,被宫里安排来的侍女扶着去洗漱更衣。
侍女是个比她看着还小两岁的姑娘,应是发觉荆和铮脸色苍白神情痛苦,便不敢多言,只是怯怯唤一句:“公主,奴婢叫长青。”
对于后面准备的事,荆和铮都不太记得了。她只感觉心里酸酸涨涨,脑袋昏昏沉沉,像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安排着梳妆,更衣。最后被急不可耐地塞进马车里,像是要快点摆脱她这个累赘。
天黑了,马车走的颠簸。荆和铮头靠着车里的软垫,想着这两天经历的许多事:
最后一次和大父说话是祖父被抓的前一天晚上,鹿郡之役的最后一天,屋内炭火烧的很旺,暖烘烘的。大父眼眶通红,拉着她的手,又摸摸她的头发。“我们铮铮是大姑娘了,越来越漂亮了,”大父望着自己的脸,年老的双眼中十分的无奈和担忧,“铮铮,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害怕。要坚强,好好活下去。”当时她已经隐约觉得事情不对,但是没有人会告诉她。第二天他们就被抓进了狱中,当时天还未亮,她被人从床上直接拖下去,她一路哭叫挣扎不能,最后被生生塞进了一间单独的牢房。
后面她再未见过大父,她哭喊,跪着求过狱卒让她见见大父,但是没有人理她。过了两日,她便被粗暴强硬得带回荆府。侍卫从未与她言语,将她踹进门,从身后直接将荆府大门锁死。
荆和铮的身体在马车颠簸下晃晃荡荡。她感觉自己头痛起来,呼吸急促,嗓子想咳嗽但是发不出声音,冷汗涔涔地晕了过去。
周燕两国由古时的吴国分裂形成,如今一方在东北一方在西南,两国边界紧紧挨着。马车由燕国都城丘阳出发,约莫半月车程便可到达周国都城安阳。
荆和铮一路晕晕沉沉,梦梦醒醒的。几乎平均每两天中只叫小侍女长青进来服侍她吃了一点饼子,喝了几次水。她感觉自己应该是太想大父了,想得脑子都不清醒了。长青看着主子这个样子倒是吓坏了,想找个大夫来看看,但是车程途径多是山野荒郊,只有碰到驿站的时候可以讨点补气血祛热的药,煮点汤小心喂给荆和铮。
荆和铮喝了点热汤又睡过去。
长青见她睡了,小心地捏了帘子的一角向外看。路途奔波已经第七日了,再有几十个个时辰便要到达安阳。车外夜正深,黑色幕布中星子频频眨眼,寂静无声,雪压枝丫的响尤为纠住人心。长青收回手搓一搓,从开始看到自己的新主人的胆怯已经不在。这几日的相处下来,这位公主除了病了不爱讲话,待她倒是十分友善,比宫里的官人们好相处。而且公主长的美极了。
主子的命运与奴仆的命运息息相关。长青家贫被卖到宫中为婢,本来只想安分守己沉默度过一生,却在此时有了自己的主子还被迫去往他国。她希望荆和铮好,这样她的命运或许可以稍微安稳些。
三日后。
大雪下个不停,从燕下到周,从丘阳一直下到安阳。
夕阳下。
虞王宋祺高大的身影一身轻松,吊儿郎当地哼着小曲在府中小花园里转悠。
安阳虞王府内,正厅里装横着简单的婚礼样式,这是他命管家在此摆给宫中人做做样子的东西。反正他未曾打算现在操办什么婚礼,索性就连客人都没请,这样倒是顺了某些人的意,做了足足的样子。宋祺刚与部下商讨完北方的兵防,悠闲踱步回到自己寝殿旁的书房,靠着木椅欣赏刚画成的地图。
忽而眼睛转向窗外,前几日才吩咐下人收拾出来的厢房这两日晚上都亮着灯。薛娘正带着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前几日他叫管家拨了笔款给她,这几日便时时看见厢房里床凳桌椅,帘子棉被全部换了新的,洗净晾晒倒腾数日。
他拨了笔不小的钱给薛娘,反正他不缺这点。更何况除了薛娘也没人知道,给那小姑娘花钱他倒是挺愿意。
宋祺想到这里便眯起眼睛低低笑了两声,倒是勾起他过去的回忆了。
他过去隐忍残酷的记忆里,老师和铮铮倒是独一份的温暖。
这时踏步声来,侍卫长河进来抱拳:“将军!宫里消息——太子病重,召见了齐太医。”宋祺点点头,摆摆手示意知道了。突然又想到什么,转头:“安定公主要到了吧?”
长河点头,撇嘴一脸愤怒:“暗卫中午报那小人已经进入安阳。一个时辰前管家已经叫人在府外等候。”
“叫什么呢,再这么叫就去领军棍!去叫管家来。”
长河本就碎嘴子憋不住话,忍不住看向心情颇好的男人:“将军啊,您真的要娶新妇啊?这来的这公主可不是啥好人啊将军啊将军········”
“滚,就你话多。”宋祺感觉跟长河话讲多了就头疼,抄起砚台就丢过去。
长河挨了一砚台,愤愤不平但是不敢讲话,狗腿似地捧起地上的砚台放回桌上。
退到门外去叫管家。他内心疑惑,将军刚鹿郡之役大胜,周梁帝将这外族之女指为将军正妃显然不是什么赏赐。据说他们新来的王妃唯一的亲人刚死,现下一个人孤苦无依的被送来和亲,这明摆着就是想削弱将军的势力嘛!正妃之位多么重要,这连他都知道,将军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宫中诏书传来时将军只是神色淡淡,回到府上也毫不惊讶。甚至随着这安定公主到来的时间越近,将军的心情都越发好了起来。
长河心里腹诽:此危险女子实乃小人!
两个时辰后,天黑下来。虞王府等来了驶了约十日的马车。门口管家后跟了三位仆从,看到马车的轮廓便提着灯笼走进——
马车里传来焦急惊呼,管家一惊连忙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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