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的夜晚，江岚市警局刑侦支队灯火通明，身穿制服的人们四处穿梭，电话铃时此起彼伏，不时响起的压低的怒骂声更是彰显了他们被迫加班的疲惫与烦躁。
苏竞阳身上穿的单薄，空调的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并不好受，苏竞阳眼巴巴地看着神色匆匆的人们，终归没有开口索要充电器——
她的手机电量过低，马上就要自动关机了。
“小苏，第一次进警局吧，天可怜的，小姑娘身边也没什么人就遇到这样的意外。”苏竞阳坐的座位旁边多出一个人影，长相周正，皮肤白皙，看上去颇为斯文。
“别担心，很快就没事了。”
苏竞阳不着痕迹的离他远了些，脸上却堆起近乎谄媚的笑脸，“发生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看见……董导，我还是想问问，之前咱们谈好的片酬，还作不作数……”
足足二十万呢。
董宝文暧昧笑笑，手掌不受控制似的向苏竞阳身上移去，“出了这种晦气的事，还惦记片酬呢，趁早做别的打算吧。不过嘛……虽然你是导演选中的人，要不跟了我吧，价钱好商量。”
这话简直冒犯得过分，如果董宝文足够重视苏竞阳，他一定会看见那双黑黝黝的瞳仁中烧起的冰冷的火焰。可惜他没有。
董宝文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苏竞阳藏在心中的死亡黑名单。
苏竞阳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想要岔开话题，只是没等她开口，她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装着白开水一次性纸杯和一袋开了封的饼干。
饼干是她吃过的牌子，蜜瓜味，甜到发齁。
苏竞阳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没有穿制服的中年人，阔额高鼻，眼神锐利，身材高大，不动声色间让人绝不敢轻视她。
“苏同学，这是杜警官让我转交给你的饼干，让你先垫一垫，要是还不舒服再和她说。”杜警官是刚才对苏竞阳问讯的警察。
旁边有路过的人跟她问好，苏竞阳这才想起面前眼熟的中年人就是刑侦支队的队长祁升，她有些惶恐地道谢，“谢谢祁队。”
“对你的问讯已经结束，已经可以离开了。如果后续还有需要我们会联系你，这段时间手机不要关机，也不要离开本市。”
说着，祁升低头看了看手表。
“时间太晚，我让人送你回学校吧。”
苏竞阳连忙摆手，“不用了，这里有直达我们校区的公交车，我自己回去就好。”
祁升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没有强求。
“这案子情况特殊，禁止向外透露细节……离开后直接回宿舍，不要去别的地方，记得和杜警官报平安。”
苏竞阳点点头，像只惊弓鸟。
“祁队长，小苏毕竟是女孩子，这么晚回去不安全，我想问问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啊，我和她刚好顺路，可以捎她一程。”瞧着两人聊的差不多了，董宝文咧着嘴问道。
祁升分给他一个眼神。
“董先生，等下会有人对您进行二次问话，您暂时还不能离开。况且，您现在出去，要是被狗仔拍到就不好了。”
董宝文面色一僵，不说话了。
祁升看上去非常忙碌，很快就风风火火离开了，董宝文被她一提醒，烦躁地踹了踹桌子腿，他没了找苏竞阳的闲心，掏出手机不知道和谁打起电话——
等到董宝文打完电话，座位上早就没了苏竞阳的身影。
苏竞阳慢慢吃完了饼干，然后没有惊动其他人，默默离开了市局。她收起雨伞，上了深夜最后一班公交车。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辆末班车上几乎坐满了乘客，苏竞阳挑了最后一个靠窗的座位，看着车窗上滑过的雨滴汇聚在一起，脸上脱去怯弱的面具，露出一抹近乎冷漠的平静。
她的心绪飘远了。
苏竞阳在江岚大学读大二，前不久一篇关于她的帖子在网上爆火，网友纷纷喊她“打工皇帝”“兼职之神”，她的个人账号涨了百万粉丝，一时之间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网红。各种邀约纷至沓来，苏竞阳只在里面签了一个名叫《目标嫌疑人》的网综的飞行嘉宾的合同。
《目标嫌疑人》是当下热门的悬疑剧本杀综艺，以严密的推理逻辑和身临其境的表演吸引了许多观众。导演选中苏竞阳是因为他看中了苏竞阳曾经的在鬼屋和剧本杀店兼职的经历，要她来给节目组主捧的二线小生当绿叶。必要时，可以将答案透露给他。
今天晚上是节目正式拍摄的第一天，为了增加恐怖气氛，导演特地在下暴雨的夜晚挑选了一处废弃别墅。二线小生抽签抽中侦探角色，跟导演走位时，他头顶的水晶吊灯刚好砸了下来——溅了他身旁饰演雨夜杀人魔的苏竞阳一身血。
原本只是个意外，二线小生的经纪人却觉得是有人暗害他，于是便报了警，苏竞阳这才倒霉地进了趟市局配合调查。重磅消息压不住太久，这个意外很快就会被曝光。
暗地各方人马伺机而动，水越发浑了。
“同学，你也是江岚大学推理社的吧，我们之前纳新时见过的。”坐在苏竞阳旁边的穿着黑色长衣长裤戴着口罩的男生打量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也是翘课去参加剧本杀签售的？我在店里没看见你。”
男生手里捏着一张印着恐怖花纹的海报，苏竞阳有些印象。那是她曾兼职过的剧本杀连锁店里做的活动，请来了他们家王牌写手做签售，活动晚上开始，这个点结束也算正常……
苏竞阳心里浮起不详的预感，“你中间转车了吧？”这班车虽然直达学校，但并没有经过剧本杀店。
公交车上原本明亮的白光倏地变幻成血红，近乎坐满的乘客们纷纷回头看向后排的苏竞阳与黑衣男生，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些乘客，不知何时变成了穿着衣服的假人模特，空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苏竞阳，血从他们的眼眶、鼻孔与口中缓慢渗出，落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血洼。
原本K9路公交车的标识此时变成了不详的404，而线路图的终点从江岚大学变成了苏竞阳从未听说过的“缄默庄园”。
一副人间炼狱模样。
“现在是什么情况……什么整蛊恐怖游戏吧……”男生声音颤抖，苏竞阳能够清楚地听见他的吞咽声与自己的心跳声。
司机或许是听见了男生的话，他的身体没动，头颅一百八十度旋转，尽管离了半辆车的距离，苏竞阳还是听见了骨骼摩擦的声音，而更让人心惊的却是司机的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皮肤粗粝漆黑，眯缝眼蒜头鼻。
左半张脸欣喜若狂，裂开的嘴角接近耳根，而右半张脸极度悲伤，嘴角向下耷拉，泪珠簌簌掉落。又悲又喜，在血红色的光芒中狰狞出人类面部做不出的夸张表情，像是从中间胡乱拼凑出的恶搞涂鸦。
司机转过头来，公交车理所当然地偏离了原本的路线，直直地撞向路边的栏杆——
苏竞阳才发现他们此时身处跨江大桥。
一声巨响后，原地只剩下了漆黑的车辙与豁开一个血盆大口的栏杆，公交车飞入湍急的水流，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欢迎来到罪孽演绎直播系统——”
声浪翻滚，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震得苏竞阳耳膜生疼，她的头脑十分清晰，身体却像是被梦魇魇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苏竞阳拼尽全力也不过轻微转动了下眼珠，撕扯得眼眶周围的皮肤微微泛痛。最痛苦的却是她的头颅，仿佛当时被吊灯爆头的不是那个二线小生，而是倒霉的苏竞阳。
莫名的诡异童声还在继续：“演员参演须知——本系统旨在维护各个表世界稳定，减轻司法压力，弘扬真善美普世价值观，特选取有罪且未经审判者进入系统赎清罪孽。
本系统不提倡演员直接导致他人失去剧本内正常行为能力的不正当举动，具体解释权归主系统所有，请各位演员认真演绎剧本，主系统和观众与你们同在。”
话音刚落，束缚在苏竞阳身上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消失，她睁开眼睛，支起手臂缓缓坐起，打量着自身与周围的环境。
原本苏竞阳身上雨夜杀人魔的装束不知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绀色丝绸上衣与雪白的长裤，头上佩戴一顶绀色礼貌，长长的白色羽毛落在她的眼前，并不是平民装扮。
她挣扎着从散发奇怪气味的小路上站起身，眼前是一扇巨大的黑色雕花门，门后大概是一片种植园，看不起那些黑影具体是什么植物，只能听见微风拂过的沙沙声。
“有罪且未经审判者……”苏竞阳心中思忖，她心中有着自己都没发觉的讥讽，早在她孩提时代就不会被这种话唬住了。
原本苏竞阳此时在意的只有这是什么地方，如何回去，以及那件没有结案的意外。只是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面浅蓝色的光幕，一行行锈红色字迹闪过：
【演员姓名】：苏竞阳
【演绎等级】：新人，未经考核
【赎罪积分】：0
【随身道具】：新人礼包×1
【所犯罪行】：……
苏竞阳挑眉，她干脆在脑海中与那个“系统”说道：“怎么回事，绑架五好大学生啊，罪行这一栏怎么空着呢。”
或许是被她的语气惹怒，原本像是恶作剧得逞还算甜美的童声骤然尖锐起来，比高铁上熊孩子的哭闹声还有过之无不及：“查询演员[苏竞阳]信息……查询失败……主系统信息库未更新……”
伴随着刺耳的电子故障音，不知过了多久，童声终于回归正常：“演员[苏竞阳]所犯罪行已更新——过失致人死亡，参与谋杀事件，包庇有罪之人。”
几乎不可察觉的微风此时明显到令人烦躁，苏竞阳大脑空白了一瞬间，背后几乎是一刹那便被冷汗浸湿，隐秘在漫长岁月中的记忆复苏，条件反射地反驳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她其实没办法反驳。
苏竞阳闭了闭眼，最终问道：“我要怎样才能离开，演绎副本是什么意思？”
“请演员认真演绎剧本。”
苏竞阳：“……TD。”
系统的废话文学意味着苏竞阳目前只有乖乖听话这一个选项，她只得将目光投向那扇黑色雕花门。大门没有完全锁死，苏竞阳很快就打开并通过了这扇门——
她终于发现了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乌黑干瘪的藤蔓大约是枯萎的葡萄藤蔓，藤蔓上叶片的边缘都是模糊的马赛克，不时折射出诡异的色彩，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条又一条正在蠕动的毛毛虫。
比她在淤泥地上起身但雪白长裤上连泥点都没溅上还要离奇。
苏竞阳默了默，她小心翼翼走进种植园，面前的羊肠小道延伸到灰色浓雾之中，路径两侧是张牙舞爪的藤蔓，潮湿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四处都蔓延着不祥的气息。
她沿着小路前行，很快便在路旁发现了一块不起眼的木牌，木牌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乌鸦。苏竞阳拂去缠绕在木牌上的枯枝败叶，看到几行斑驳的字迹。
“葡萄园里种植的葡萄都是用于酿酒的名贵品种，未经主人许可不得食用。雾天会有野兽出没，禁止雾天进入葡萄园。严禁破坏葡萄园。”落款是酿酒师梅洛。
这片种植园果然是葡萄园，苏竞阳记下木牌上的内容，发现地上散落着许多生锈的铁钉，她捡了几颗，或许能派上用场。
“你也是演员吧？”
苏竞阳的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她下意识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摸二十来岁的青年，长相不算出众。他面色铁青地揉了揉脑门上鸡窝一样的卷发，又喃喃自语道：“难道不是……”
苏竞阳警惕地望着他，看他纠结了半天，才缓缓开口道：“你的猜测没错。”
青年灰败的眼神骤然明亮起来，几乎是将苏竞阳看成救命稻草，“太好了，我们一起进去吧，互相有个照应。”
苏竞阳默认了他的话。
虽说是结伴同行，但两人都不信任对方，苏竞阳与青年之间隔了两米远，一路无言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浓雾中影影绰绰看见一栋高大的建筑。
又走了片刻，苏竞阳才靠近建筑。
这是一座三层古堡。
古堡有着锋利的尖塔、精雕细琢的石像雕刻与缤纷多彩的玫瑰花窗，外墙整体为黑白两色，有些角落处已经能看见脱落的墙皮，攀附着不知名的花藤，与藤蔓枯萎的葡萄园给人的感觉相似，透露出死寂与衰颓。
青年在古堡前方站定，面上又流露出纠结，他迟疑道：“应该不会只有我们两个，要不……我们看看有没有其他演员？”
苏竞阳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青年的身形很快便消失在浓雾中，苏竞阳打量着古堡正前方的石雕喷泉。石雕是天使模样，长着两只翅膀，面庞纯洁，只是看久了无端感觉到一股邪性。
喷泉的出水口是天使手中扬起的水花，只是早已干涸。水池底部积着一层淤泥。
还浮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灰色粉末。
“尊敬的馆长小姐，您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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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缄默庄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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