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府门裴瑾压根没往巷口走,她从路边的乔木跃过墙落入外面的甬道,脚下不停转过三道口,一条集市出现在面前。从马贩子手中买了匹马,她一步上马,甩鞭疾行,那方向分明不是城南的詹国公府,而是城西。
棕马奔驰在街市上,带起两边人仰货翻,身后的喧哗、咒骂声没有让翻飞的四蹄慢下半分,很快被甩得远远的。
裴瑾低伏在马背上,脑中自晨时的那个瞬间起,近乎魔怔地循环着过往的一个又一个画面。
她想起飞雪里老师向着她一寸寸走近,想起他弯下腰紧紧盯着她,要她牢记今日说的话。
想起无数个黑夜的残灯清辉里,他都站在她面前讲着经史子集,讲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朔京,讲着她未来要面对的他的仇敌。
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带着她重走那些溃败的时刻,将她逼至临渊,让她找那一个破局之法。
想起她下山前,他将自己召去却不看她,那个日渐枯瘦的身形不知想着什么,许久只传来一句“莫让我失望”。
她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兢兢战战地走着他安排下的每一步路,入仕、清盐政、接近魏帝、除李崧、对付詹党,让旧案昭雪,然后那人......她太害怕这一句话,害怕到只敢看着走着铁丝一般的脚下,从来没有想过怀疑。
可是——倘若她的时间不够了呢?
那些人已经有了觉察,开始反击了,除李崧她便用了两年,对付詹党、对付那人还会要多久?或许老师本将这事当长远在做,可她这副躯壳还够吗?慕昕等得起吗?
她还记得老师教她的第一课是必死,如果将世间纷杂的理、事比作枷锁,那它便是一把最沉重的枷锁,每个人一出生便会被戴上,摘不掉,打不碎,人能做的,唯有“畏”之。
现在看来她果真不是一个天资聪颖的,老师教导的那些尽管她背得再熟、记得再牢,却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
棕马行过城门,裴瑾勒马回头,一眼后挥鞭再行,疾风冲击着鼓荡的袍袖猎猎翻飞,仿若不断撕扯着她的身形,过往那些踌躇、软弱如同一层与躯体分了层的外壳,轻而易举地被撕去了,她望向前方的双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果决。
——畏于必死,不是口口声声的知晓而已,是赶紧去做,去做认为对的事。
城外石道曲曲折折,裴瑾马不停蹄,直到一竖灿金的宝顶透过重重枝叶,逐渐显现出来,紧接着飞檐翘角、青烟黄墙,在一声古朴悠远的钟声响起时,她将马勒停在大门的香鼎前。
仰头看了看高挂的牌匾,她翻身下马,还未站定,从门内便走出一名和尚,那和尚内穿着褐色僧衣,外罩一件大红袈裟,胡须花白,但目光炯炯,步态沉稳,身后跟一个低头缩背的小和尚,一眼便知是庙里有些道行的,出了门他径直走向裴瑾,双手合十道:“施主,可是自那浮尘中尘而来?”
裴瑾没有与他对合,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这蜡烛寺不过寓居皇城边外,竟是开脱尘世,遁于方外了么?”
和尚闻言一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1)。尊主命老衲来此迎候施主,只道施主自会明白其中意。”
裴瑾听闻他的话,心道又是一狗屁,若当真无妨车马喧阗,便不会与那人扯上干系。她并无兴趣与他口舌之争,将手中的疆绳举到两人面前:“带我去见他。”
身后的小和尚立刻上前接过缰绳,牵着马往一边去了,老和尚依旧笑着,转身引裴瑾进寺门,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仿佛醉汉呓语一般:“……离弓的箭,回不了头,当一把柴烧,烧完咯,只得一堆灰……”
裴瑾停下脚,循声望去,好不容易才看清墙根下半躺着一人,那人戴着一顶刚好遮头的桦皮帽,露出一点树皮一般的皮肤,身上一件不能蔽体的破布衫,脚尖半挂不挂一只木鞋,另一只却不知去了哪,坐在黄墙边上一时竟难以发现。
老和尚见了那人,收了些嘴边的笑,语气倒很是熟稔地道:“化生,这儿不是你可歇脚之处,午斋刚过,宣济留了竹筒在后院,你自去取便可。”转头他又向裴瑾笑了笑,“施主莫见怪,他乃一行脚僧,路过本寺投宿几日。”
话音刚落,就见墙根下瘫痪一般的身子死而复生般动了动,片刻后更是一下跳起来,趿着半只木鞋伸手就向裴瑾抓来:“好极!好极!娃娃不若同我一道走,这蜡烛寺遍里飞禽走兽,乌气滔天,唯一个伙食尚可,毕竟飞禽走兽还远非妖魔神兽,离不了活兽之本呐……”
老和尚连忙抬臂挡住裴瑾身前,面上的笑几乎淡得快没了:“化生!本寺好意留你,休得胡言乱语!”
裴瑾没有理会老和尚,见那只向她抓来的黑手也未有闪避之意,只是上下打量着那人,蓦地对上树皮之中一双浑黄又深远的眼睛,她面上一怔,那瞬间她仿佛一脚踏进了浩瀚汪洋,迎面便被“渺不足道”四字扑了满身浪湿,她吸了口气,压住心头的那点震颤,向名为化生的那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以为值得便足以。”
化生挂着碎布的鸡爪手顿在了半空,片刻后他大笑一声:“苍天!苍天!”半空的手臂一下收回,他扯下腰间的葫芦,又一脚甩飞直要反了天穿到脚背上的木鞋,不再管面前两人,转过身一边啜着葫芦赤着脚,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转角。
有人随性就来,随性就去,裴瑾出神地望着身影消失的墙角,听耳边一声“阿弥陀佛”,又听老和尚道:“此人是个疯癫汉,施主无须理会,这边请。”
裴瑾收回视线,看向面前这位轻易就造了口业的“得道高僧”的背影,抬脚跟上。
蜡烛寺并非什么百年古寺,二十年前,文帝自武帝手中接过满目疮痍的大魏,经过三年宵衣旰食总算将风雨欲来中飘摇的大魏稳住了,但眼看国政民生有了起色,各地灾害的消息又相继传来,蜡烛寺最初便是建来赈济外地流落入京的难民的,据谣传,当时一座外墙刚落成,围在外头乌泱泱的破衣烂衫,如狼似虎的面孔,将监工的工部郎中震慑不已,硬是将一月的工程缩短至十日完工,使得最初寺庙里头“缺斤少两”得厉害,几乎一座外墙一尊佛像便成一座庙,光禄寺官员在空庙里舍粥还得支个布棚。
小棚“生意”兴隆,一旦开摊那是应接不暇,没多久就腿脚松动,在风雨中飘来摇去了,除了流民,竟还开始有混吃混住的无赖乘虚而入,如此一来口多食寡,乱了建寺的初衷,朝廷便开始制定入庙者的标准,标准又累日加叠,逐渐演变到非六亲无靠不能自存的孩童、非鳏寡残废无以自食之老人不得入庙,再后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庙内寓居的老人孩童一应转移到了西北城角的养济院,而一向没有香火供奉的蜡烛寺摇身一变,变成了如今只接待皇亲豪贵的黄金庙。
老和尚显然深谙接客一道,看出裴瑾不欲言语,并不没话找话,可但凡裴瑾往哪处多看两眼,他便慢下脚步娓娓将那处道来,又在对方显出不耐前适时闭嘴,笑一笑,继续安分领路,气氛在裴瑾一身肃气下也丝毫不显得冷凝,恰到好处,然后恰到好处地,带着裴瑾停在了一条死路前。
从缝隙灌进来的风撞上石墙,噗地散去了。
老和尚的袍边在乍停下还轻晃着,他转头看向身后人,见她没有什么异样之色,他面上微顿,继而微笑道:“施主且在此处稍等片刻。”说罢,他走向挡在前方的石墙,一时伸左胳膊一时右胳膊地,在墙上各处拍了几下,似有节奏,下一刻一阵砖石摩擦的声音,墙角下的石砖逐渐显出四条缝隙,凸起的石砖倏地往下一沉,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一个黑洞,凑近看,竟是一小段延伸向下的阶梯,再往深便是黑不见底。
老和尚这才退回身,抹了抹额头渗出的细汗,转向裴瑾道:“施主请。”便先行下去了。
裴瑾提脚跟上,倏地脚步一顿,目光射向侧边高墙上,却只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褐色尖尖的,她不由地想到门外遇到的那个名叫化生的和尚,头上戴的那顶桦皮帽倒是与这影子很像,她未作声,收回视线跟上老和尚。
下了密道,老和尚便变得沉默,只偶尔在需转角的地方稍做提醒,其余时候只举着火折子在前头引路,没多久前路不再昏暗,两边火棒燃起,一条容三人行的石路铺映在眼前。
人常道世事易变迁,有些地方最长不过一季,可也有些地方却能十年如一日。
裴瑾停在路中,视线的那头,两边整齐的洞门,守立的黑袍人,沿路延伸不见尽头——一切与十年前都毫无二致,仿佛时光从不曾透过地面流过这里。
只不过如今它隐没在一片寺庙的地下,静静的,好似敛去了森芒。
有多少人知晓,在钟磬木鱼的太平之下,藏着一个承载了无数罪恶的人间地狱?
(1)摘自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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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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