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爷爷在遗嘱里写明要落叶归根，葬在老家后山上。高寿去世，算是喜丧，加上他生前人脉众多，流水席摆了三天，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来吊唁。
周禾跟在长辈身后，对前来的宾客行谢礼，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把周领拉过来顶她的位置，回房间休息一阵。
花圈多到摆在马路边上，陈京瑜随宾客上了三炷香，四处张望，并没有看见周禾。
周领指了指楼上，在响亮的鞭炮声中告诉他：“二楼房间休息，你自己上去找。”
一楼人多，自家小辈、前来宾客大多挤在一起，到了二楼就明显清静下来，陈京瑜边走边把帽子口罩摘下，途中碰见两个中年人，得知周禾的位置。
敲门声响过之后，陈京瑜听见里面传来周禾的声音，“进来。”
房门打开，周禾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看向窗外，眼圈下有两团淡淡乌青。
陈京瑜知道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他走到椅子前，握住周禾的手，半跪下来，“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
周禾点头，“你听到喇叭声了吗，每天晚上十点钟才关。十点之后，还有打牌搓麻将的声音，小孩不睡觉，绕着楼梯间尖叫，我凌晨一点多才能睡着。”
即便是睡着，也不太安稳，外面的灯太亮，房间的薄纱窗帘遮不住光，每天早上四五点，外面就有人走动的声音。
周禾把陈京瑜拉起来，拉着他的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在隔音的世界里，抱住他的腰静静不说话。
“今天早一点回市区吗？我明天早上再送你过来。”陈京瑜心疼，让她贴在肚子上，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用麻烦。”
陈京瑜想说不麻烦，周禾接着说：“明天下葬，今天晚上要答谢宾客，不用睡。”
“不能休息吗？你才动手术半年，医生有没有说不能劳累过度？”陈京瑜想起楼下一大帮周家人，“男人多得是，让他们答谢不行吗？”
要是前面，那是可以的，但是现在不行，周禾闭上眼睛，“我爷爷给我留了不少份额的股份，他们都盯着我呢，等着找我的茬，骂我不孝。”
人都已经死了，尽孝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功夫，但是人活着就会名声所累，陈京瑜看向楼下人头攒动，豪车排到了对面的马路上。
再远一点，是几辆警车，直直开进来，把出去的都给堵死，有警察陆续从车上下来。
知道周禾家生意不小，陈京瑜不知道她家的人脉已经广到还有这么多警察来吊唁。
有点不对劲，陈京瑜想，就算是有来往，警察也该穿便服，于是他告诉周禾窗外的情况。
周禾朝外面看了看，把椅子拉过去，分了一半座位给陈京瑜，也不是很明白状况。
她打电话问周文秉，周文秉感到不太妙，有几位政界官员上午已经露过面，公司平时除了配合当地派出所配合反诈宣传之类的事情，没有谁和警局交往密切，他让周禾在楼上呆着，不要下来。
警察越走越近，来势汹汹，几乎是冲进老宅。视线被阻断，楼下传来的尖叫声和混乱动静，比扩音器里念悼词的声音还大。
没过多久，周文秉给她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你三姑举报六叔职务侵占。
楼下的扩音器发出几下刺耳的电流声，随后没有了任何动静。周禾把手机随意丢在椅子上，拉开窗户，倚着边框看向楼下。
是无动于衷，冷眼旁观的意思。
陈京瑜看见了她手机上的消息，猜想周禾与这位六叔关系不是太好，于是学着她的样子，肩膀靠着她的肩膀，静静听楼下传来的叫骂声。
“凭什么抓人？他犯了什么法？你有什么证据？”
“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事情都能做出来！”
“虎毒不食子，你难道要送亲弟弟进监狱吗？”
“不要动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父子两就一起去坐牢。”
“是真相还是污蔑，一查就知道了，心虚什么？”
两个警察中间夹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到视线范围内，以三人为中心，周围有一圈警察手上拿着警棒，在尽力阻隔激动的人群，最外围是踮脚看热闹的宾客，远远站着避免被波及。
六嫂突然冲上去朝三姑脸上来了一巴掌，接着两家的长辈和小辈扭打在一起，三两个来回之后，旁边的亲戚才把人拉开，推着他们去不同的方向，极力镇压，说些什么“成何体统，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之类的话。
周禾觉得没意思，把椅子放平躺下。
亲姐弟为钱反目，狠心举报，银铛入狱。陈京瑜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这样的戏码，原来像他们这样的有钱人，遇上事了也会不顾风度。
他微微伸长了脖子，看得专心致志，没注意周禾的动作。
人群走远了，听不到声音了，陈京瑜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一转头，发现周禾正打量着他。
“好奇啊？”周禾长腿交叠，双手放在小腹，“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京瑜尴尬一笑。“也没有。”
“过时不候。”
陈京瑜开始很坚定，一副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样子。
周禾闭上眼睛，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亲人去世，为什么我一点都不伤心？看着六叔被抓，也不慌不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京瑜之前很少与周禾背后的大家族打交道，但在一起时，从蛛丝马迹中也能推测出她与六叔关系不佳，“你和他们本来就不亲近，想来感情不深也正常，你平时和六叔来往不多，他出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周禾没有否认，反倒是赞同地点点头，“我爷爷娶过三个老婆，八个子女，四世同堂，五世在肚子里，还差两个月就要出生，加起来将近百来人，小辈站在面前，恐怕他都认不全。人多了，分到的时间和关注就少，你看下面有多少人的眼泪是真心实意的？大家只不过是因为血缘关系和利益聚集在一起，分支越多，血缘关系就越淡，最重要的，还是利益。六叔职务侵占，是板上钉的事情，接下来又是一场混乱的争抢。”
看陈京瑜不知道说什么话，周禾勾起嘴角，脸上却毫无笑意，似自言自话，似实慰他，又似安慰自己。“人多了就是这样子的，这几年看得多了就习惯了。”
周禾拉着陈京瑜的手指，环住他的腰，脸颊隔着衣服贴上他的小腹。
不用多说，陈京瑜用手捂住她的耳朵，让她享受片刻安宁。
其实并不是毫无情绪波动的，陈京瑜感觉到她的疲倦和无力，被她藏得好好的，不轻易显示于人前，只在某个瞬间泄出。
休息够了，周禾带他下楼，正巧周领打电话来，说肚子饿了，让她帮忙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同时还很遗憾，没把小琼一起带上，不然就能指使她跑腿了。
毕竟是丧事，外人不好掺和进来，周禾给小琼放了几天假，让她出去玩。周禾骂了他一句，终于知道小琼为什么总是在背后偷偷说周领的坏话。
宾客络绎不绝，厨房自然是有东西吃的，周禾找正忙着备菜的厨师要了一碟三拼冷盘，想就近找个空房间，可是一连着打开三扇门，里面都坐满了人。她只能重新回到二楼。
周领上来了，身后还跟着周文秉。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陈京瑜立昌站起来，向周文秉点头示意：“哥哥好。”
认识快十年，周领从来没有见过陈京瑜这个样子，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才拆开一双筷子开始吃东西。
周文秉点点头，抬手示意他坐下，朝着周天说：“你今晚不用守夜，让京瑜送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八点前赶过来就行。”
陈京瑜抢在周禾面前先答应，“没问题。”
周领再看他一眼，没想到陈京瑜小小年纪还有两幅面孔，明明文秉叔和他都是周禾的亲属，对待两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面对他就咄咄逼人、威逼利诱，对待周文秉就恭敬得像只乖巧的小兔子。
“你六婶带着几个人跟着去了警局打点关系了解情况，下面是三姑在迎接宾客，以她的手段，遗嘱的事情，估计下个月能定下来，那些手续我会对接，你不用担心。”周文秉简单说了一下当前的状况，几乎断定六叔绝无翻身可能。
吃过晚饭，陈京瑜送周禾回家，不经意间问起：“你一个人在家？要不要我陪你过一晚，明天早上再送你过来？”
周禾转头看他一眼，“当然不是一个人，小琼在呢。我本来给她放假，希望她好好玩一玩。”
陈京瑜也很希望小琼能出去好好玩一玩，不要当个对雇主占有欲太强的、不识相的电灯泡，但是他知道“本来”后面，一定接着一个“但是”。
“但是她才到火车站，手机就被偷了，说最近不宜远行，一直在家里等着我。”周禾说起这件事情，还是直摇头，“真是倒霉。”
陈京瑜心想自己也幸运不到哪里去，面上还是附和点头，“是挺倒霉的。”
“你不高兴啊？”周禾敏锐察觉到他情绪不佳。
“没有，怎么会呢？”陈京瑜立即决定不顾他人眼光，无视小琼存在，重新问了一遍，“我陪你过一晚？明天上午我就走了。”
周禾没有意见，“好啊。”
再次见到陈京瑜，小琼的态度不像之前敌视，她找到了奋斗的方向，没有时间再去关注他那些争夺周禾注意力的行为。
小琼坐守在家门口，听到脚步声，从地上起来打开门，朝着陈京瑜身后的周禾笑眯眯说：“煮了红枣银耳羹，就等你回来。”
接着敛了笑容，仿佛是刚刚发现周禾前面还有一个人，冷淡说了句：“你也有份。”
沾了光得到一碗胶质浓厚的银耳羹，陈京瑜喝下一口，尝到凉丝丝的甜味。
周禾应该是喜欢的，而且常喝，很快小瓷碗就见了底。陈京瑜默默记在心里，回去要查一查熬煮方法。
小琼像之前一样叽叽喳喳，她苦大仇深重新吐槽一遍火车站的扒手，希望警察把他们抓起来，关到天荒地老，接着感叹，周禾给她用来救急的旧手机，看上去起码有八成新，不知道为什么要换。
周禾垂眼慢慢喝汤，等小琼一股脑说完。
周禾没空说话，陈京瑜瞄了一眼茶几上的手机，给小琼解答疑惑，“如果小偷只偷了你一个人，只会有行政拘留，何况你应该没有报警，所以应该算无事发生。她的手机用了一年半，因为有一些封闭区域信号不好，换了另外一款。”
她又没有在和他说话，小琼在内心吐槽，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难免带了点情绪，敷衍点头。
她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陈京瑜说，他是周禾下午刚交的男朋友。她那时候只觉得这个男人轻浮，还爱血口喷人，说出来的话不好听，搞得好像周禾是什么很随便的人一样，一个下午就拉了一个陌生男人回家。
周禾不想多说，小琼只能靠自己推测，现在看来，两人认识的时间最短也有一年半，难怪处处熟稔。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是陈京瑜和周禾在平时的相处中，还是有点默契的。
迟来的洞察力让小琼觉得现下情况不太好，陈京瑜要么是周禾的前男友，要么就是多年朋友终于转正，无论怎么样，陈京瑜认识周禾的时间，都比她要长。
这很不妙，小琼引以为豪的“交情更深”，原来并不存在。见两人都已经喝完，她利落收起碗，留出二人空间，“我先去收拾了，你们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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