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
京城这一夜的政变血光,最终在翌日上午以禁军为首结合部分残剩的兵马司人手将叛军全面肃清作为宫变的结束。自京城西南方向的府库、包括一些集中的官衙重同样遭到了叛军的清洗,但令人庆幸的是,一些官员却被赵津元的府兵救了下来,如此清点来,除去安全的平民居住区,朝中官员的府上唯一遭到血洗的只有长兴侯尚家-----当今皇后的母族。
赵兰芳派兵清洗尚家为的什么,稍想便知其因,但这结果实在沉重。
墨兰收到这一消息时,眸中郁然含怒,她默言了一会,方嘱咐余下人先将此事瞒过嫂嫂,而后又吩咐下去,务必仔细救助,找一找尚家是否有侥幸幸存之人,这之后再向嫂嫂行禀告之事。
她力求众人在此处务必做得谨慎妥帖,非必要,绝不可因任何事增添长嫂的病势。墨兰说完,心里沉甸甸,不由望向城楼上的太阳。
太阳会西落,亲近的兄弟会谋反,她不由想到大哥也会死去的吧。
念头触及而发,墨兰浑身发麻,一想到这,肌肤上似乎爬来特别可怕的虫子,让人忍不住瑟瑟颤抖。
只是当下众人士兵跟前,又在政变平息之时,她站在这儿并非是一个女子,而是应该承担责任的身份之所在,至少现在,昌亲王妃不应去考虑或表现私人的情感。
一股心气撑住她内心的恐惧,令墨兰抬起脸目,众目之中,只见她沉静的面容上再度浮上一丝淡淡的微笑,轻缓柔和。
他们一直等到上午时分,皇极门再开时。林元復等首辅几人站在墨兰身后,从北境一路奔波回来的长枫早已支撑不住,下了城楼不多久便靠在一高柱侧昏昏欲睡
李承鄞的属官进来请示墨兰,【王妃,将军请示五殿下如何处置。】
闻言,墨兰眸色顿黯,她回首看了一眼卢阁老,卢阁老立马俯身请她做主即可。墨兰便道,【先将他押入牢中,严加看管,待陛下回程再侯处置。】
做下这一决定后,她压了压被风吹乱的鬓角,人心难猜,她不明白津元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或许富贵并不能使他满足,或许年幼的庶子生活使他心怀不满,又或许是王城的朱砂红深深吸引住了他。
不过这一切的宽恕理由,并不能用在沈章柾的身上。
思及此,她的眼神起了变化。立时一步迈出朝皇极门外走去,林元復自然抬脚跟上,与卢阁老拜了一揖。
视线如风掠过,一顿。历经昨夜的凶险,不少被扣押宫内的官员待解封后纷纷回家报平安去了,有要事在身的官员也未拖延至中午。一时看去,官路那头盛长柏正步履匆匆地赶来,仪容神态端庄如君子,脚下却如凌波生风,林元復未加思索,便知他是有事而来。
就是不知是何事了..
他抬目看向走入皇极门内的墨兰,城门折下的一片阴影正好淹没了她身上的亮色。
虽说一切待陛下回来再行处置,但众官何尝不知陛下此次的凶多吉少?不止自己,卢阁老亦忡忡忧心。没有说出口,不过是众人抱着的一种期望罢了。默默望着墨兰走向皇极门的林元復,从口中轻微叹出一息。
她前行的道路尚未可知,但....林元復将视线稍稍抬高,他看见射进来的炫目光辉
无论如何,阳光已经来了..
阴影自光洁的额面仓皇后退,一寸一寸拱手相让,太阳照到了眼睛前,墨兰忍不住被那刺眼的光颤了眼睫,缓缓一合。
光辉耀金,拂动着泼洒而来,宛如来不及避走的微雨,被浇注了一身。
前方士兵站立,他们依然保持严阵以待的架势,分别是两拨人以间接错开的背对背的方式对待他们所捉到的‘叛军’之徒。在他们上首的方位,十步之外站着李承鄞,玄色如墨,日光难入,他看起来像是一颗打磨光亮的黑曜石。
李承鄞转过一双锋芒的黑眼,他见日影落满了在墨兰的身上,如天宇一样的蓝、如长海一样的颜色,不用多加怀疑,她仍然是那名弱质纤纤的女子。李承鄞略微眯起了眼。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寒意飘瑟的冬十月,不过那是隆安二十四年,他记得很清楚,禾城南圃的烛火幢幢幽幽,而屏风后的声音拉出芦苇朦胧的坚韧,是她救了世间十二个人的性命。
不可否认她对弱小怀有的慈悲,但也不可改变那仍然是愚蠢的仁善。
而今天,面对这些人,她又会做什么选择?
李承鄞身形微侧,向后方撤下半步,没有握刀的那只手在墨兰接近时而向上空扬起,他打起手势,示意他身后的士兵。
【列队!】
一声号令,他的属下齐整一转,立刻使原本防御长阵变侧为两列向前的长队。那些人一列手握长枪、一列腰跨黑刀,俱是一样黑水般的盔甲。
【向我们的王妃行礼。】
一声令下,众人拜倒下去,很明显他们知道怎么做,墨兰的脚步缓下来,看向他们半跪于地的身姿。那些盔甲发出的沉重声震荡在空气里,久久未能散去。
墨兰看这阵仗,却像是李承鄞特意做了给她看的一般。她递了一眸给前方的李承鄞。无意深究此中目的,墨兰平声,【诸将士请起。】
一双眼睛很快扫去看底下被扣押住而显得狼狈的沈章柾。他唇色苍白,再看一眼,被压在地面的侧脸沾了尘土,鹳骨上擦出破皮的红痕,他正斜过眼睛向上望着。
此时林元復上来与李承鄞相互致意,他谨慎地巡看了一番四周,目光最终在那些官兵的带血刀刃上略作停顿。他眉头一皱,却也不过微瞬。林元復移过视线,向右侧一步随在了墨兰的身侧。
墨兰为此境地下的一切感到悲凉,没有太多的愤怒,没有劫后余生的胜利感。她看到红光的血、躺倒死去的人,又或是为王权之势所摄的津元,又或者.....她停住自己不该有的想法。人命在一定的时候总会变得轻贱不已,死亡,仅仅是一层薄薄的月纸。
【放开那个人。】她以眼神下令。
李承鄞吩咐下属撤去架在沈章柾颈中的刀。从桎梏中得到解脱的沈章柾在被放开的刹那,呛出一阵强烈的咳嗽,这使他苍白的面色瞬间涨红。一只手杵在地上,他的眼睛偷偷一斜,便见着墨兰站到他的前方。
沈章柾弱小地躲开视线,就像黑暗被一团光不停地驱逐而瑟缩的那样。
他的咳嗽声小了,明知会死的恐惧使他克服住胸腔里的不适。
【我二妹妹是你所杀?】
沈章柾默然不答。
刚刚还在皇极门那头的盛长柏也赶到了,林元復心细,回首一望,以轻微地点头向他致意;盛长柏对上林元復的视线,两袖合拢恭恭敬敬地回礼。二人虽有一段同科的缘分,但光阴荏苒,俩人之间的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再看林元復难免心头复杂。盛长柏略一低头,他意识到在场紧绷的氛围,慎重地选择了与林元復相同的站位。
他没有在这个场上开口说上一字。
【这都不重要..】
沈章柾又开口了,他说,【重要的是,大仇得报。】
此话一出,山崩滚石。
墨兰动怒,眉间恨色点点,一双水眸渐渐单窄,冷色的光芒钉杀住他,【好!当日四嫂拦下你的刀,今日四嫂便送你一刀!来人----!】
她抬眸一喝。
说做便做,斜首一侧士兵腰间的刀,那一凌厉急色的动作晃动了她了乌发间的冷光。或许她生来性子便有一份睚眦必报的刻薄,定要他人付出代价。她微步凌波如风一般近了士兵的身侧,那只手如滚烫的水浇到刀柄上。握住刀柄的刹那,刀身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向地面沦陷的瞬间,她没有任何犹豫抽出那柄刀,恨意雪亮,刀尖掠过天空,直接横劈过天上的太阳。
两半的太阳,死去的玉明,活着的沈章柾。
这就是罪人。
这就是该死的人。
盛长柏的脸色被银刀一照变得煞白,他震惊的样子丝毫没有儒家君子的不动之风。也是那一刹那,他平生所读圣贤书的道理在骨子里被动燃起激动的烈火,是正统的仁义君子,是德行上该谨遵的仁恕诚孝,还有最后一样,是忠臣当谏。
盛长柏立刻回过神,他比旁人更进前一步,礼数周全,【私刑不可取,规矩不可坏,四妹妹...】他一声高呼,大仁大义,臣工凛然。
盛长柏起身时并抬眼。
他深以为,自己是兄长。
目光相触的须臾,盛长柏喉头梗住了言语,他在这个场上只说了一句话,便好像再也没有话了。
淡金的阳辉晃动不安,自墨兰回首的侧颊如金柱射过来,朦胧又清晰,她的眼睛藏到了阳光下面,留在一片黯色之中,光辉放佛生出天地之别的墙,可她的目光逼射而来,划在盛长柏君子模样的脸上,生生淬出刀的锋芒。
逼得他凝语无声。
庄重华丽的九龙壁正在她的身后,那白龙恍然自发髻后横飞而出,其腾驾之势威风凛然,更衬得墨兰双眸如火亦如冰。
【这里只有昌王妃。】墨兰简单又深重地回答,【没有什么四妹妹,盛大人。】
她是提醒他的位置,也是疏远了关系。
到底是什么、是什么给了她勇气?
墨兰说罢,手腕一转紧紧握住刀柄,她记得深深....从她手中失去的力量,她想保护的人,想留下的人,像一根羽毛渐渐消去,多么无力沉痛...人说心肝摧死,那一瞬间她莫不如是?
她痛,她却更恨,她恨沈章柾居然还活着!
被两人扯住手臂的沈章柾像极了一只折杀的水鸭。
刀面锋利的刃被搁在沈章柾的正肩上,兵器的冷气刺激到他颈部的毛孔,钻进去一路冲蹿在全身血液中,冰封千里,他冻僵了。
李承鄞一言未发。他正观察着被赵怀遐保护的人从槅扇上走下来。
墨兰凝注目光,最终选择双手握住刀把,她需要身体里烈火奔窜的愤恨。她高高抬起刀,火焰一起一伏,跟紧了她灼热的呼吸。手握住青色痕迹,她视线里唯有一个点------银刀落下,飞进一轮金日中,淡淡的金黄贴在了它雪亮的身上。
圣人之心,置于万难而千仞不改。
撕心裂肺的痛苦声冲破云霄,瞬间冲上两个人抱住沈章柾抽搐的身体。
迸裂出比淡金更炫目晕眩的绯红,满满地从沈章柾的肩上飘飞而出,点点如飞花。刀入筋骨微寸,墨兰沉着泛白的脸色,她有心颤,却无退缩,硬生生用那把刀从沈章柾的血肉里拉出,一寸微白一寸鲜红,肌肉的纹理借这一面刀两处血,刮出丝丝缕缕极有章理的红线...
凡人的姻缘红线比不得它在此处的公正。
哐当。
墨兰挥袖,掷刀于地。
沈章柾如同一个死人趴在地上,他卑微而痛苦地喘息,肩上流出的血渗透衣服淌到地上。
【是想...想等四哥杀我么...】剧痛使他面容扭曲,可尊严却令他好强地嘲讽一笑。
他兴许是在嘲讽她心软,兴许也是嘲讽她不过是个女人。
【不。】墨兰一撇首,扫过沈章柾一眼,冷声拒绝了他的嘲讽,她的目光迎向他们身后的九龙壁,【国朝律法,你该死在它之下。】
盛长柏的瞳仁在阳光下一时微微收缩,晕眩恍恍..
他发现自己看得不真切..
也许从一开始他便看走了眼,盛家妻妾的明争暗斗如同下了几十年不散的阴雨,他生活的宅院里始终不见天日,朦朦胧胧、灰灰暗暗,他的一隙目光看不明白,竟看不见她后来恩物奉还盛家的决心,竟不曾见,她拜别父亲时眼中的濡慕与释怀,连她走时的身影也暗含了凌厉锋芒,一切都是不曾见过的傲雪欺霜..
盛长柏目光黯然。
她是一根不受束缚的尖刺扎在盛家那块方圆成矩的水田里。
墨兰尚不知盛长柏如何想的她,她交代李承鄞扣押受了一刀的沈章柾后,折身带领一行侍从自另一侧锡庆门出去。嫂嫂与孩子被安排在武英殿内。需要从这一侧门走,在穿过太和殿前的金水桥,方才能从熙和门进入到达武英殿。行走时的窸窣声在墨兰的耳际回荡,她却觉得像一阵阵迟来而沉重的水波于浑身滚过一遭,她受到轻荡而深沉的力量,缥缈又不受控制,一路积压到了额上。
伸手扶住白玉石栏的刹那,她想自己许是太过疲累了。秋江满含忧心地贴近她,借过一些自己的力量给她。
墨兰睇去眼,再支过手,她还需要用这双脚走到武英殿去。
金水桥有内外之分,内侧在太和殿前,外侧那一条在承天门,这两条金水桥不仅隔着承天门,还隔着端门与午门,这是皇城的前方。而当轻纵的马蹄声从午门的前方隐约响来,墨兰疲乏的身躯瞬间一度绷紧,她捏住了秋江的手,危机未消的警惕令她面容变得严肃。
一队金甲骑士便是在这样的目光里策马而出,午门出入的等级规制非同一般,几乎没有将士可以得到策马奔进金水桥的殊荣。正当好的日头倾尽余力照耀在城楼的琉璃瓦上,夺目光彩,辉煌耀金。待到他们驰入王城内,方得见随后跟来而猎猎如动的皇家旗号,其有两列,一左一右飞奔入城。
墨兰站着不动,听着心的害怕,虽在喜悦的跳动,却有一丝惧怕的不安,她的心肠随着每一下的跳动,而发出绞缠的痛苦,她缓不过来气喜,那没有落地的担忧,那即将知晓她的心可还有归处的惶惶,令她欣喜而恐惧。
没有让她等待得太久..
一浅衫轻甲的青年从午门是一箭奔出,两列金甲骑士以快速的转姿列队迎人,数面旗帜被风振动再度猎猎作响。
墨兰眼睛微亮,她根本来不及想,为什么她的丈夫可以从午门的中门------皇帝的御极之路一路驰来。她根本来不及在意这些细节,只当她眼中出现这个人,除了欣喜落泪之外,只希望自己尽快上前瞧一瞧他。
她拼命支撑着。
玉手拎起裙摆,低首快速看一眼台阶的刹那,一颗凝注许久的珍珠脱眶掉落。
那一滴泪砸在地面,嗡的一下,脚下整个震起来。
赵怀遐瞧见了她,淡淡靓蓝的身影陷入光焰中,在心尖子上扎着,他反手一带迅速勒住手中缰绳,披风一拂,当即跳下马。他们曾经有过一样的时刻,是他们决定此生生死与共的开始。他很庆幸自己那一天在她的呼唤中停下脚步,听她第一次将名字放在唇齿间用声音化成无处可逃的绳索,激荡的心,深深情意,使他们俩个原本半个的灵魂成了一个。
害怕,是害怕失去彼此。
恐惧,是恐惧自己的灵魂失去另一半。
一片金红光泽的日头,令人的影子一下飘忽跌撞,墨兰如同寡淡而下的云层跌落,摇晃,虚空坠去。
秋江大惊失色,赶忙伸手从后托住,一行侍从惊慌不安。
天旋地转...墨兰模糊住了眼眸,那些乱动的颜色融合在了一块,她深深吸过一口气,再一次努力去看清眼前的事物,这一回看明白了----拨云除雾,是她想瞧一瞧的人。
那一刹,她安了心。
【她们都好..】
简单的只言片语,却一瞬间教赵怀遐觉得胸口跟着抽动一痛,他多日来压抑的悲恸陡然哗哗啦啦地淌出来。赵怀遐红了眼眶,抱着她的刹那,膝盖磕在冷硬的地砖上丝毫不觉得疼,唯有心间无限怜惜在缓缓蔓延----自己累她如斯...他岂不知她这句话的意思,又怎能不明白她的情深义重,几日几夜的提心吊胆、面对敌人这背后的勇气与决心,她一直以来是这样----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便是星星焰火一样的水眸易烈易冷,一张清盈愈盛的花面偏生会折一出冷剑锋芒-----倘若我就要争呢-----兴许她这样的人生来便是要折碎他一生居傲的情心,硬生生要在一颗石头上开出濛濛的小花,愿意让他生死相随,愿意让他信任并托付于王城之责。
赵怀遐臂下托力,将怀中人打横抱起。虽然从来没有失去过,可此时时刻,抱着人在怀里,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倍觉珍惜。
他想着,终有那一天....她是会名垂青史的。
姐妹们,我一直觉得我很努力了,但是我一直在越写越长,我果然还是适合写言情,不适合写斗呀斗缠呀缠,我好像就在那儿盘线团emmm越盘越多
在这关乎的最后一句,我其实在好早好早以前就标了一条关于墨兰的台词,就是名垂青史的台词,会放在政变收尾的最后部分,再等等吧,我会把那里再寻思一下,如果写不好也别嫌弃了,大概那就是我的上限位置,嗯,是上限了。
虽然写得有点伤害大家,但津元其实还有最后一段被击破的地方,emmm对于我来说我认为是被掐爆了-----也还是在后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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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合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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