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水榭》
盛明兰就着盛墨兰伸来的手,恭谨起身,便是起身了,也只规规矩矩地双手叠在身前,站在她身侧,不俗的面上牵扯一朵羸弱的笑花。
盛墨兰见了,却觉得她这模样,真有几分当初自己在家还受爹爹宠爱,那不争不抢、老实怕事的故态。
二人默默相顾,始终温温柔柔,外人看起来,哪是曾结过梁子的,分明是情深姐妹。
盛墨兰先转过去脸,挪了数步,望了一望外头烈日灼灼,细眉轻颦。明显着,是惧起盛夏日头,怕出门。
杜玉瞧见,笑着上前,提议道,【屋里也快热了,不如往水榭去,那儿正是阴凉。】
盛墨兰听了略一点头,含笑回过来望向盛明兰,邀道,【六妹妹便随我出去吧,虽有一段路热,但总比在屋里闷着好。】
盛明兰自然不会推辞,她今儿是来求人的,都有好一会儿了,顾廷烨的事儿还没说半个字。盛墨兰赴宫宴在即,她没下逐客令,都是菩萨保佑。便应了,欣喜同往。
款冬听见要去水榭,便先出了门,原是要去寻伞来。甫一出来,见廊下二等丫鬟手拿此物,这般机灵周全,她笑嘻嘻夸了云竹两句。云竹一惊,递过去伞,腼着脸摇头,说是王爷吩咐的,她不敢领好。
款冬接过手,折身回去替盛墨兰撑了伞,杜玉陪侍在左侧,并两个丫头在身后打扇,一行人出了四明院。
【王妃,瞧王爷多贴心,您还没说要去水榭呢,这伞呀都备上了。刚巧奴婢学了一句酸诗,知道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不是?】
盛墨兰面上一赫。
赵怀遐的体贴,大喇喇地被款冬拿来打趣,盛墨兰心里虽欢喜,面上却还羞得紧了。她知道身后不远的盛明兰能听见。瞥了一眼款冬,嗔笑道,【就会哄人说嘴,哪日我把你嫁了,让你这丫头也知道知道什么是‘心有灵犀’】
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说到这上头来,贯来活泼的款冬也害羞地笑,羞得答不了话,忽尔眼睛溜到一旁的杜玉身上,笑嘻嘻道,【那也是杜玉姐姐先知道,什么是‘心有灵犀’,奴婢年纪还小着呢。】
【你这鬼丫头,胡乱又攀到我身上。】杜玉哭笑不得地轻瞪她一眼,【嬷嬷若在这,你又该打。】
款冬怕怕地缩缩脖子,噤声不再言。
王府若说严肃,那是入了宫接小郡主的那位,要说规矩严,那是温和的安嬷嬷。
爱说笑的款冬,遇到这两位,无不规规矩矩。
此时正值盛夏,花园花草繁茂,林木葱茏,各有别趣;亭台楼榭,亦是对称有序,红墙黄瓦掩盖在繁茂枝叶后头,两两交错辉映;小径长长,两旁高木遮蔽暑热气,树下窜来的风,扑在颈衣处,散去身上的一阵热。
盛明兰跟在身后,一直未得到说话的好时机,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溜走,烈日的热,比不上心里的焦急。
她总不能白来一趟。
白来受一趟盛墨兰暗里挤兑的气。
盛墨兰领着人又绕过假山,曲径蜿蜒,一路不疾不徐。迎面南端立着一块太湖石,造型别致,万千姿态,既瘦又剔透通灵;脚下过清波白桥,两箭之地后,到了弱柳垂扬池边,略略一望,有鸟儿掠飞水面,惊起粼粼波光。
一列婢女迎面过来,见了一行人,纷纷执礼伫立一侧,垂首俯身,只待盛墨兰行过。
抱华榭三面临水,体为长形,面阔,乳白色琉璃瓦,淡青色围栏。周边碧水如镜,水榭倒映其中,倒是有如画又入画之妙。抬首见匾额题抱华二字,原来池边不仅垂柳飘扬,更有秋日红枫,春日时分,对岸梨花飘雪、海棠风华迷乱人眼,棠棣之华,自然合抱而之。
盛明兰跟在身后自南面上阶,水榭内侍从四立。只瞧东面设宝坐床一张,铺彩色花毡、凉席一领;北面正临对岸,可望韩元楼、观东北角凉亭,流云茂树景致揽入,此处设紫檀灵芝纹案一对,案上依次摆白玉笔筒、水丞、墨床、砚笔等,可见盛墨兰夫妇平日里也多于此除作画嬉乐;离西面处,葵花式圆桌,桌沿宛如花瓣,岩壁浮雕莲花,上摆香果,下设彩瓷坐墩。
盛墨兰拂裙坐下,见盛明兰立在一旁不动,扬眉请入。
安嬷嬷携两个婢女上来,先朝盛墨兰行了礼,又请了盛明兰,方扬手令婢女上茶。
盛明兰巧巧地拨盖,撇了一眼呷茶的盛墨兰,想着顾廷烨那事儿该如何开口,却被拨来的茶香气引住。她垂眸一瞥汤色,也无甚奇特之处,好奇地啜于口中,却是芬芳清雅。
【这茶,六妹妹喝来如何?】
【甚好。】
【海棠无香,入茶...却味备于常,独妙。】盛墨兰放下盏杯,微微笑,目光留在盛明兰的脸上一会儿,又回到手中的茶上,【...说说吧,此来何事?】
她可不信盛明兰无事,能急切切地登她王府的门。
盛明兰捧盏的手一僵,暗道不妙。被对方先发制人,自己只能落得被动起来。当下缓缓怯怯,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放下杯盏,用绢子拭了拭唇边,说道,【四姐姐聪慧,什么都瞒不过...】
盛墨兰见了她小白花似的作态,暗嗤当年也不知是谁坑了她多次,如今倒夸起她聪慧,心下不由一声冷哼。杜玉自二等婢女端盘来的燕窝一碗,奉给盛墨兰。
这才刚起,正是饿的时候。她夫妻早间不喜多吃也不喜荤腻之物,盛墨兰正巧又在减身期间,碰上暑热,进得是更少了。
虽说如此,也是燕窝一碗、鸭汤羹、蜂糕一盘、翡翠饺子一碟。
盛墨兰搅着玉碗里的燕窝,对她的说辞笑了一笑,并不搭腔。
盛明兰心中忐忑,斟酌着道,【四姐姐刚回京,是不知这事儿的。二叔遭人上书弹劾,在家停职已有数日,如今更诽他害死亲子昌哥儿....】
盛墨兰闻言挑了月眉。
【若哥哥今日不来府,我与二叔还不知事情严重。】
盛墨兰放下银勺,抿了抿唇,【那妹妹所来....,是求我帮忙?】
盛明兰点点头,一双古井的眸子流出活水来,仰慕地道,【四姐姐今为王妃,身份贵重,昌王殿下亦十分爱重四姐姐,姐姐仁心有善又在天家,深得皇后娘娘喜爱,妹妹想请姐姐施以援手.....烦昌王殿下进言,请圣上宽宥。】
盛墨兰听得高兴,白玉似的葱指掩着清清笑了,露出的一双妙目如水里倒映的弦月。
一番话并济着说,捧得甚是高,几顶帽子下来,再不快的人,都听得悦心。又是姐姐身份高贵,又点天家儿媳得皇后娘娘所爱,这边请昌王进言,那边却着重盛墨兰身上,无非是说这事儿,除了她,再无人能办得妥。
盛明兰一双眸子不离她,见神色有所松动,便赶着趁热打铁之念,再烧一把,狠狠心轰出了膝盖,起身敛起衣裙,给盛墨兰跪了下去。
隔着葵花圆桌,这大动作,陆英忙伸手去扶。
【顾侯夫人这是怎么了!?】
无奈盛明兰推拒不起,陆英也强硬拉拽不得,只得随了去。
【四姐姐,祖母父亲常言,家中贵在和睦,兄友弟恭、姐妹同心方是正理。妹妹从前羸懦怕事,多有得罪,四姐姐心善,便原谅了妹妹,帮一帮二叔罢。】
这跪在地上弱弱无依之态,与着一言一句,说得好不可怜。抬出父亲也就罢了,连同祖母也抬了出来。家中和睦....她听着可是耳朵起了茧子,还刺着心呢。
自来妻妾同处、嫡庶有分,一个娘胎出来的,都难免为宠、为财、为利争风磕碰。何况只是一个家里的,怎真的能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过是你吞一口怨气、我退一射之地,为讨上头几座大山高兴、得几句别人夸赞主君治家有方,而糊得漂亮门面罢了。
和睦之求,方无睦才求。
杜玉伺候着,还想盛墨兰再进碗极清淡的鸭汤羹,盛墨兰意懒地摆摆手,是不想吃。杜玉见她不用,也十分无奈,瞧着葵花桌上的糕啊饺子啊,一样没动,轻叹一声,招了招手让婢女都撤下去。
这边盥手毕,接过款冬递来的纨扇,招了一招,才与盛明兰悠悠开口,【你说我心善.... 又跪在我跟前,那姐姐我....到底善是不善?】
她侧了身,一双水眸凝望去,执着纨扇一派风轻轻云淡淡,姿态清雅,问跪在地上的盛明兰。盛明兰佯出怕怯的模样,似是被她诘问吓到一般,捏着手帕不敢答,盛墨兰瞧了心烦,使了个眼色给陆英。
陆英心领神会,扶着盛明兰含笑道,【顾侯夫人起来吧,哪有姐妹之间动不动就跪的?】
盛明兰懊恼不已,知道这回怕是弄巧成拙了,原想捧承她下贬自己,盛墨兰得意又仗着声势,只是几句进言,以她往日性子,自己求到这份上,必定满口应了。可自己这一跪...... 过了戏,跪坏了....
忐忑着,由陆英扶着坐下。
【来了这老半天,顾二叔何处惹来的官司,其中是非曲直也该与我道明才是。】盛墨兰摇着纨扇,轻扑凉风,和柔一笑,【四姐姐也得明白清楚,才晓得能帮不能帮。】
盛明兰谦怯称是,续道自己救夫心切忘了述明,实在不该,才将顾廷烨一事儿道来。
青池如镜,遇风而皱,吹起涟漪波纹泛泛,折上日光,似撒金面。一如人与事,青云随上,一旦起了颠簸,无事则罢;有事,细浪也成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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