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的晨钟穿透薄雾,悠远沉浑。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在寺门前停下。盛老太太扶着房妈妈的手下了车,明兰紧随其后,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只觉得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浊闷都散去了几分。
寺中早已得了消息,知客僧恭敬地将她们引至早已备好的静室稍作休息,再去大殿上香。老太太此行只为静心,并未声张,一切从简。
静室窗外可见几竿修竹,疏疏落落,更显幽静。小桃和房妈妈在一旁伺候着茶水,明兰陪坐在老太太下首,听着祖母与知客僧低声谈论几句佛法,心下渐渐安宁。
“你自去殿前走走罢,不必总是拘在我跟前。”老太太饮了口茶,对明兰温声道,“这寺里的秋景,倒也清雅。”
明兰知祖母是想让她松快片刻,便起身应了,只带着小桃,出了静室,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走向大雄宝殿。
殿前香火缭绕,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明兰并非第一次来广济寺,却依旧被这庄严肃穆的气氛所感染。她仰头望着殿内宝相庄严的佛像,心中默念着祈求祖母身体康健,盛家平安顺遂,也祈求自己……能得一方自在安宁。
上完香,捐了香油钱,明兰并未立即返回静室。见殿后有一片小小的放生池,池边植着几株高大的银杏,此时叶片已染上浅浅的金黄,她便信步走了过去。
池水清澈,几尾红鲤悠闲游弋。秋风拂过,带来银杏叶轻微的沙沙声,偶有几片旋转着飘落池中,漾开圈圈涟漪。
明兰站在池边,看着那涟漪一圈圈扩散,直至消失无踪,心中一片澄净。若能似这池水,偶有涟漪,终归平静,该有多好。
“姑娘,你看那边……”小桃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疑。
明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放生池另一侧的竹林中,缓步走出两人。前面一人身着墨青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不是赵暄又是谁?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个总是悄无声息的刘内官。
明兰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避开,脚步却像钉在了原地。
赵暄显然也看见了她。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并未停留,仿佛只是看见一个不相干的香客。他步履未停,沿着池边另一条小径,似乎要去往他处。
明兰暗暗松了口气,垂下眼,只盼着他快快走过。
然而,就在赵暄与她擦身而过,相距不过数丈时,他脚步却微微一顿,侧过头,目光落在放生池对面那几株银杏树下。
明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正领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不小的木桶,鬼鬼祟祟地走到池边,四下张望一番,似乎就要将桶中之物倾倒进放生池中。那桶沿隐约可见几片挣扎的鱼鳍,竟是一桶活鱼!
在佛门清净之地,行此“假放生、真弃秽”之事,着实不堪。
明兰蹙了蹙眉,心中生出几分厌恶,却也知道这不是她该管的事。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旁传来赵暄清淡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面那人听见:
“刘永,去问问,广济寺的放生池,何时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刘永应了一声,身形一动,便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那管家面前。
那管家吓了一跳,待看清刘永的衣着气度,以及不远处负手而立、神色淡漠的赵暄,更是脸色一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刘永并不与他多言,只扫了一眼那木桶,又看了看对方腰间的牌子,低声道了几句。那管家顿时汗如雨下,连连作揖,指挥着小厮抬起木桶,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连头都不敢回。
一场小小的风波,瞬息平息。
赵暄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到明兰身上。她依旧垂着头,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六姑娘也来上香?”他语气如常,听不出丝毫方才处置事务时的冷冽。
明兰稳了稳心神,答道:“回殿下,是陪祖母前来。”
“嗯。”赵暄应了一声,目光在她微微绷紧的侧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她来时的那条小径,“盛老太太可在静室歇息?”
“是。”
“孤稍后前去问安。”他说完,并未再多言,便带着刘永,朝着寺中客院的方向走去。
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明兰才缓缓直起身,只觉得后背又是一层薄汗。她看着那主仆二人消失在竹林深处,心中五味杂陈。
他方才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威势,与在盛家时那温和宽仁的皇子形象判若两人。这才是天家子弟真正的模样么?
而他最后那句“前去问安”,更是让她心头惴惴。殿下亲自去向祖母问安,这……
“姑娘,殿下走了。”小桃小声提醒道。
明兰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我们回去吧,莫让祖母久等。”
回到静室,明兰并未提及方才遇见赵暄之事,只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然有知客僧前来通报,言道皇子殿下前来向老太太问安。
老太太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吩咐请进。
赵暄进来时,已换上了一副温和守礼的模样,对老太太执晚辈礼,言谈间只说是偶遇,既知老太太在此清修,理当前来问安,语气谦和,令人如沐春风。
老太太应对得体,感谢殿下关怀。
赵暄并未久坐,略说了几句闲话,问候了老太太身体,便起身告辞。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未曾特意落在明兰身上,仿佛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陪客。
然而,在他转身离去时,宽大的袖摆拂过桌角,一样物事“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了明兰脚边的地上。
那是一支通体青玉雕成的竹节管小笔,笔杆温润,竹节分明,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明兰一愣。
赵暄脚步停住,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只淡淡道:“一时不慎,竟掉了东西。六姑娘,有劳。”
明兰只得弯腰拾起那支笔,触手冰凉温润。她上前两步,双手奉还:“殿下,您的笔。”
赵暄却没有立即接过,目光在那支笔上停留片刻,又抬眼看她,语气随意:“这支青玉竹节笔,孤用着尚可,书写小楷颇为顺手。六姑娘近日既在临帖,或可一试。”
明兰手一抖,险些将笔掉落。他……他竟将她临帖的事记得这般清楚?还以此为由赠笔?
“殿下,这……”她下意识想推拒,如此贵重之物,她怎能收?
“不过是支笔而已。”赵暄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盛家家风清俭,想必此类玩物不多。既于习字有益,便留着吧。”
说完,他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对老太太微一颔首,转身便带着刘永离开了静室。
明兰僵在原地,手中那支青玉竹节笔,仿佛有千斤重。
老太太看着她手中的笔,又看了看赵暄离去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既是殿下赏的,便好生收着吧。只是……记得祖母与你说过的话。”
明兰握着那支冰凉剔透的笔,指尖微微发颤,心头一片混乱。
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比之前所有的关注都更让她心惊。他究竟想做什么?
回府的马车上,明兰一路无言。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秋色,只觉得那看似逃离的清净,终究只是一场幻影。
而那只青玉竹节笔,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袖袋里,像一枚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
佛寺偶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她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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